在記憶中,嬋新也曾多次呼喚過母親,可是,母親從來未曾應過她。
那是嬋新最後一次聽見母親的聲音。
「喂,喂,」振星在嚷:「媽媽,我還有話說,我想在香港住一兩個禮拜,因為姐姐下一個職還沒有定,我想--噯--對對對,假公濟私--」
振星真幸運,可以隨時隨地與母親說話,嬋新的目光落到窗外。
振星終於放下電話。
她看到嬋新那般落寞,便過來說:「不要難過,將來在天國,你必可以見到你媽媽。」
嬋新卻道:「我與她感情不好,見了面也無話可說。」
振星訕訕答:「可以談談天國風景呀。」
嬋新笑,「瞧你,淨說孩子話。」
振星把姐姐的手放在臉頰邊,一直笑。
鄧維楠的電話接著來了。
振星坐在床沿,每隔一回兒便嗯一聲,一直聽了十分鐘,全沒開口,最後嗯一聲,掛斷電話,滿臉笑容。
能這樣受到寵愛,也真是前生注定,人類吝嗇付出,尤其是感情,周振星卻得到那麼多,真叫人艷羨。
振星取過手袋,「我到樓下美容院去舒服舒服。」
嬋新笑,「應該的,早些日子辛苦了。」
振星向姐姐裝個鬼臉。
她一出門,王沛中電話就到,差了一步。
嬋新想,也許俗世的緣分一盡,什麼都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從此滑落失卻。
王沛中十分惆悵「我已經大半個月沒聽到她聲音了。」
「她很好,你放心。」
「真想念她。」
「我叫她打給你。」
「我在公司,請振星過幾個鐘頭撥到我家。」
「你這些日子好嗎?」
「振星不在,悶死人,我就是愛聽她刮噪。」
「此刻她在香港,找她方便得多。」
閒話到此為止。
振星一小時後就回來了,不但儀容光鮮,且一身新衣,兼夾大包小包拎滿手。
她興奮地問姐姐:「快不快,快不快,嗯?我辦事效率不錯吧。」
她把新衣服拆開掛起。
嬋新含笑默默欣賞。
「全部半價,超值貨品。」
「誰付帳單?」
振星吐吐舌頭。「媽媽。」
她一頭天然捲曲的頭髮已被理髮師編成一條粗辮子,十分美觀。
嬋新看著她把眾包裡拆開,忽然奇曰:「這零零碎碎是什麼?」
振星解釋:「亞斯匹靈、胃藥、抗生素眼藥膏、喉糖、小瓶酒精、止瀉劑、暈浪丸、橡皮膏布。紅藥水……」
「你不是有一袋嗎?」
振星笑笑。
「你送給人了?」
「我見張媽有用。」
嬋新歎口氣,「你又大發慈悲,慷慨施捨了,我同你說過,我想他們自給自足,這一小袋藥品,救得來頭還是救得來腳,白白減了他們的志氣及自尊,一個人,非要自己站起來不可。」
振星對老姐這套論調早己熟悉,當下說:.「這是我同你最大的歧見,不說也罷。」
嬋新道:「你擾亂了他們數十年來生活的節奏。」
「曦!張媽手背一個熨傷的口子化膿,這是什麼節奏?藥膏一下去,第二天就好,大有大幫忙,小有小幫忙,你治根,我治標,目的統統是為他們好,想叫他們的生活進步,有啥子分別?」
嬋新氣道:「不可理喻。」
「要自己雙腿站起來,真是談何容易,我到現在還靠父母呢。」
「你是疲懶,並非沒有能力,他們僥倖之心一且養成,無可救藥。」
「你怕的是什麼?」
嬋新答:「我去過印度蓬遮普,一整條村什麼都不做,就是等聯合國救濟品,一點都不介意貧窮、落後、骯髒、醜陋,並且故意展覽無知、無能,讓西方大國深深覺得他們可憐,呵,施比受有福,一天只需八角五分美金,就可救活一個兒童,於是紛紛解囊,十年八年那樣救助下去,孩子們恆久追在遊客身後乞討,振星,這是行不通的。」
振星勉強地笑,「你怎麼動了真氣,快躺下,你看你額上青筋都跑出來了,划得來嗎?」
嬋新重重吁出一口氣。
當下有教會的姐妹上門來陪嬋新到醫務所。
振星披上新外套預備一齊出發。
嬋新卻道;「你到處逛逛馬路散散心豈不是更好。」
「怎麼不要我了呢。」
「你跟著我,我有壓力。」
「好好好,我在酒店等。」
嬋新一出門,王沛中的電話就來了。
「周小姐,你真難找。」
「可不是,當中隔著十五個小時,你日我夜,我夜你日,咫尺天涯。」
「振星,到中國兩個禮拜,你的中文真進步了。」
「不敢當。」
「伯母問你幾時回來。」
「伯母才不理我。」
「王沛中問你幾時回來。」
「我得陪住嬋新。」
「她不是已經痊癒了?」
「王沛中,你是個草包,這話你不可傳到我父耳中,嬋新可能要做第二次手術。」
王沛中聳然動容。
振星低聲說:「這些年來她積勞成疾,身體有許多不妥之處,未老先衰,一隻眼睛既有近視又有遠視,一到黃昏,就拿著個放大鏡,我真擔心她五臟六腑還有其他毛病。」
王沛中沉吟半晌,「我到香港來陪你們。」
「你如果有假期,不妨來幾天。」
「我計劃一下。」
振星嗤一聲笑出來。
五沛中無奈,他當然知道笑從何來,「我父親還沒走,他打算支持我,注資進公司,提升我做合夥人。」
「那多好,正經事是正經事,我再過幾天也就回來了。」
王沛中黯然,「振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苦不堪言地掛上電話。
凡事均有藉口,說穿了不外是當事人厚此薄彼,周振星雖然天真,卻也深明此理。
令她詫異的是她並沒有與王沛中計較。
真沒想到甫訂婚已經有老夫老妻的感覺。
振星用手臂枕著頭。
過去幾日睡眠嚴重不足的她在寧靜舒適的酒店房間很快墮入夢鄉。
她夢見有人敲門,起床把門打開,來人卻是鄧維楠。
振星笑嘻嘻道:「小鄧,你倒是來了,怎麼走得開?」
忽然之間,她看見鄧維楠頭上絲絲白髮,驚道:「維楠,你怎麼老了?」
鄧維楠笑笑,唏噓地說:「可不是,我老了,你也老了,這樣就一輩子了。」
振星嚇得口定目呆,「今年是什麼年份?」
「振星,恭喜你金婚紀念。」
「什麼,我同誰金婚紀念?」
「你同王沛中呀。」
周振星汗流浹背,「不,維楠,你弄錯了,我今年廿二歲然還勉強能稱少女,我,我……」
這個時候,有人敲門,周振星驚醒,喘氣。
「誰?」
那人沒應。
振星下床開門,門外站著滿臉笑容的鄧維楠。
振星張開嘴,不知道夢倒底醒了沒有。
半晌才說..「你怎麼來了?」
「放一日假,來看看你。」
「你的盛情我十分感激。」
呵,從夢中醒來了。
「修女呢?」
「她去看病。」振星黯然。
「呵,醫學昌明,你大可放心。」
「必然元氣大傷。」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散散心。」
他真多花樣,與他在一起:永不寂寞:永不沉悶。
「今晚午夜十二時正我就得回上海。」
如此來去匆匆,都是為著周振星。
「你難道不累?」
「噯,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的雙手插在褲袋,看樣子的確經過百思,可是不得其解。
振星留張字條給姐姐,跟他出去。
車子一直往郊外駛去,到了一列小小洋房,鄧維楠掏出鎖匙開了門,「舍下歡迎你。」
原來是自置物業,由此可見經濟已有基礎。
振星不想批評王沛中,她想到自己,不禁燒紅雙耳,只曉得問父母要妝奩呢,自己住了吃了不夠,最好招郎入捨,把丈夫也喚來免費享福。
太不長進了!
人家鄧維楠看樣子也不比她大幾歲,人家多有打算。
鄧維楠帶她參觀各處,到了簡潔明亮的書房,振星看到牆上架子掛著一隻金色色士風。
「啊,我最心愛的樂器。」
「是嗎?」鄧維楠甚為高興,把樂器摘下來。
「請奏一曲靡靡之音給我聽。」
「今日天氣太好,不適宜柔靡音樂,那是要在暑季潮熱的夜晚奏來才有味道。」
「那麼,你奏什麼歌曲?」
鄧維楠想了一想,緩緩吹出奇異救恩:奇異救恩,何等偉大,救贖罪人,我本盲目,如今得見,我本盲目,如今得見……
幽怨動人,振星淚盈於睫,真沒想到鄧某身懷絕技。
就在此際,有人大力推她,並且叫:「振星,振星,醒醒,醒醒。」
振興好夢正濃,哪肯醒來面對現實,她左右閃避,不肯睜開眼睛。
是蟬新的聲音:「真是孩子氣,振星,看看誰來了。」
振星心想,真討厭,管你是誰?
「振星,鄧維楠帶來好消息。」
振星立刻睜開雙眼,鄧維楠?他明明在她夢中,怎麼又到這裡來了。
振星看到鄧某正笑著俯視她。
振星忽爾漲紅了臉,定定神,「你怎麼來了?」
「告一日假,來看看你,同時向你報告,我們的人已經到了清水浦孤兒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