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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宜室忽然笑了。

  何太太是個體貼的好人,怕賈小姐尷尬,連忙把宜室拉到廚房,悄悄的問:「第一次做媒吧。」

  「不止了,希望這次成功,你客觀看,覺得怎麼樣?」

  何太太只是微笑,「在外國,成事的機會又大些。」

  那個晚上,英世保熱誠大方的招待女賓,一言一動,恰到好處,足足可以打九十五分。

  宜室十分感動,希望他這樣用心,有一點點是因為她的緣故。

  何太太后來這樣稱讚英世保:「有名有利有學識,又一表人才,卻絲毫不露驕矜之態,真是難得,要極有福氣的女子才能嫁到這種丈夫。」

  宜室沒有搭腔。

  午夜,她輕輕滑入溫暖的被窩,手臂枕著頭,正預備尋其好夢,電話鈴響了。

  宜室希望是英世保,她願意聽到他說:這件事如此結束,也算得上是完美的安排。

  但對方卻是宜家,她一開口就問:「你出去了,同英世保?」

  「整件事與你的想像頗有出入。」

  「白重恩在我這裡,我毋需想像力。」

  「小妹,世上不止我同她兩個女人。」

  宜家詫異,「你是說——」

  「對。」

  這下子,輪到宜家失望,「他沒有火辣辣的穩住你一輩子?」

  宜室輕鬆的答:「沒有。」

  「他發奮向上,成績非凡,不是做給你看的?」

  「他名利兼收,是因為才華蓋世。」

  「那麼,為什麼迄今未娶?」

  「人家眼角太高。」

  「為何對你這麼熱情?」

  「老朋友了,」宜室感慨,「摸清楚了脾氣,就似弟兄姐妹一般,難能可貴。」

  宜室見每一個問題她都有適當得體的答案,不禁笑起來。「還有若干恩怨,你選擇忘記吧。」

  「忘了,統統忘了。」

  宜家在大西洋那一頭沉默半晌,然後說:「我很佩服你,宜室。」

  過一會宜室也說:「我也覺得失憶是一項成就。」

  「姐夫仍在多倫多?」

  「到了暑假他不回來,我就得搬去遷就他。」

  「你一直是個好妻子。」

  「你別看李尚知那樣的呆瓜,說不定有人覬覦他,看緊點好。」

  「房子怎麼樣?」

  「租出去。」

  「你那份遺產似乎特別經用。」

  「宜家,你也別吊兒郎當的了。」

  「罷呦,自己也是驚濤駭浪的,還說人。」

  宜室縮回被窩,卻沒有再睡著。

  新婚不久。尚知被派到英國去開會兼學習三個月,她也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整夜冥想。習慣了。

  當年懷著李琴,她天天抽空與胎胚說話,好幾次感動得哭泣……這些,都是無論如何不能忘記的。ˍ

  直到死了之後,思維還獨立生存,飄浮在空氣中。

  第二天她就同尚知開談判,叫他把孩子們送回來。

  不出所料,尚知不放人,藉故推搪,「要不你也過來瞧瞧,我這間宿舍不比從前那間差,只是少個女主人,亂得不像話。」

  「你那邊融雪,又髒又冷。」

  「嘿,一下子就夏天了,暑假到紐約去如何?」

  「李尚知,孩子們學業已上了軌道,你別胡攪。」

  「我問過她倆--」

  宜室咆吼:「叫小琴過來說話。」

  小琴卻問:「媽媽,你見時來?爸爸替我們找到極好的私立學校,看樣子瑟瑟的粗話有機會改過。」

  主婦,永遠是最早被犧牲,最遲受到遷就的一名家庭成員。

  永遠是炮灰,行先死先,炸為齏粉,大後方的丈夫孩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尚知又過來說:「宜室,我已經簽妥兩年合同,工作相當穩定,最難的已經過去。」

  「我剛熟習溫哥華……」宜室虛弱的說。

  「這邊就業機會比較大,說不定你也可以東山再起,要不,過來服侍我們。」

  宜室不相信耳朵,李尚知又一次絕處逢生,反敗為勝,這人鴻福齊天,糊里糊塗,根本不知道大半年中發生過什麼事,這一段婚姻由宜室一手自冰窖中撈起來,她還沒有回過氣來,他卻已經沒事人一般,興高采烈。

  宜室不相信雙耳。

  「就這樣敲定了好不好?」

  「孩子們的書簿衣物……」

  「那全是瑣事耳。」

  「我要想一想。」

  「別想太久呵,多城的女學生又漂亮又活潑。」

  宜室呆在那裡,作不得聲。

  瑟瑟說:「媽媽,週末我們去尼亞加拉大瀑布,我還沒有看過,你們帶小琴去的時候我尚未出世。」

  宜室忽然心酸的問:「你們沒有牽記媽媽?」

  瑟瑟坦然答:「有呀,但爸爸在這裡。」

  孩子們也為難。

  「我想一想。」

  宜室真的要想一想。

  做為一個主婦,她從來沒有放過假開過小差,趁這個機會,她可以休息。

  復活節過去,孩子們沒有回來,何太太起了疑心。

  她勸道:「這樣僵持不是辦法,你還是去同他們會合吧。」

  宜室但笑不語。

  「我雖不捨得你,但相信你在多城也一樣可以遇到好鄰居,從好處看,每個城住一年兩年,多姿多采。」

  宜室仍不作聲。

  「叫他來接你,不就行了。」

  「我從來沒有同他爭過意氣。」宜室說。

  「孩子們也在等你。」

  宜室忽然說:「事實上,我沒有同任何人爭過意氣,我是一個沒有血性的人,自幼給家母管束得十分自卑,不懂爭取,實在委曲了,不過發一頓脾氣。」

  「吃虧就是便宜。」

  「謝謝你。」

  過一個星期,宜室還是把經紀找來,著他將房子出租,草地豎起牌子。

  紅頭髮的約翰麥伊安過來按鈴:「李太太,你們搬家?」

  宜室大表意外,「你關心?」

  「瑟瑟李退學後,大家都想念她。」真是不打不相識。

  「將來她會回來渡假。」

  「你可否叫她找我。」

  「我會。」

  他帶著一臉雀斑懷著失落走了。

  有人記念真是好感覺。

  週末宜室躺在長沙發上看線路電視,把男友介紹給女友的結果是,男友不見人,女友亦不見人,這好心的代價可大了。

  有人大力按鈴。

  宜室跳起來,提高聲音問:「誰?」

  「租房子。」

  「請與經紀聯絡。」

  「開門,我要看看間隔。」

  宜室又驚又怒,走到長窗前去探望,預備一不對路就召警。

  她呆住。

  李尚知,她的良人,正站在門外向她招手微笑。

  宜室連忙開門。

  尚知把雙手插進袋中,「沒出去?」

  他頭髮需要修理,鬍髭待刮,還有,襯衫領子已見油膩,一雙鞋子十分殘舊。

  宜室嚇一跳,幾個月沒人服侍,他就憔悴了。

  「女兒呢,你把她們丟在哪裡?」

  「放心,在同事家作客。」

  「你告了假?」

  「沒有,明天晚上乘飛機回去。」

  「尚知,這兩年,光是奉獻給航空公司及電話公司已是一筆可觀的費用。」宜室說不出的心痛。

  尚知微笑,「除了收支家務事,我倆就沒有別的好說了嗎?」

  「你這樣神出鬼沒的,我毫無心理準備。」:「我想同你出去走走。」

  「去哪裡?」

  「給我十分鐘,我上樓去打扮打扮。」

  「喂,喂!」

  他已經上去了。

  宜室進廚房替他做咖啡,忽然之間,五臟六腑像是落了位,不管是不是好位,卻是熟位。

  何太太敲玻璃窗,「可是李先生回來了?」

  宜室點點頭。

  何太太長長鬆出一口氣,繼續晾她的衣服。

  宜室把咖啡捧上樓去。

  尚知在淋浴,「家裡真舒服,」他說:「奇怪,宜室,你在哪裡家就在那裡。」他取過咖啡,連續兩口便喝完它,「太太,再來一個。」他懇求。

  那還不容易,宜室再替他做一杯:一羹半原糖,兩羹奶油。

  「就你會做。」

  是嗎,把多城那些既漂亮又活潑的女生訓練一下,做得可能更好,又不需天才。

  「宜室,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帶什麼也得盤算一下,我最怕流浪。」

  「你同租客訂兩年合約,最多兩年後回來。」

  「屆時房子給人家住得破舊不堪,又要花一筆裝修費。」

  李尚知只是賠笑。

  宜室別轉頭去,在大事上總是她讓他,替他設想周全,為他善後,使他無後顧之憂,她有什麼煩惱,他從不嘗試協助,只會靜靜躲開避鋒頭,待她一個人愁腸百結,想出解決的辦法。

  但她還是跟著他,他有什麼必要做得更好。

  陽光照進臥室,窗外一樹櫻花隨風顫動,良辰美景,一家人又即將團聚,宜室微微笑,還有什麼遺憾呢。

  「來,」李尚知說:「出去走走。」

  她沒有應他,他俯身過去,她抬起頭來,眼神呆木,笑容卻持續著,做一個好女人好母親就得付出這樣的代價。

  「到水族館去看表演吧。」她終於說。

  那日,史丹利公園內的水族館租了給一對喜歡別緻的男女舉行婚禮,牧師在大堂祝福他們。

  宜室擠上去觀禮,認作女方的朋友。

  女主角穿著潔白的紗衣,「六月新娘」,宜室喃喃說。

  她仰起臉看著新郎,充滿幸福的樣子。

  宜室耽了一會兒,與尚知走到戶外,一抬頭,看到一對熟悉的身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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