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忽然笑了。
何太太是個體貼的好人,怕賈小姐尷尬,連忙把宜室拉到廚房,悄悄的問:「第一次做媒吧。」
「不止了,希望這次成功,你客觀看,覺得怎麼樣?」
何太太只是微笑,「在外國,成事的機會又大些。」
那個晚上,英世保熱誠大方的招待女賓,一言一動,恰到好處,足足可以打九十五分。
宜室十分感動,希望他這樣用心,有一點點是因為她的緣故。
何太太后來這樣稱讚英世保:「有名有利有學識,又一表人才,卻絲毫不露驕矜之態,真是難得,要極有福氣的女子才能嫁到這種丈夫。」
宜室沒有搭腔。
午夜,她輕輕滑入溫暖的被窩,手臂枕著頭,正預備尋其好夢,電話鈴響了。
宜室希望是英世保,她願意聽到他說:這件事如此結束,也算得上是完美的安排。
但對方卻是宜家,她一開口就問:「你出去了,同英世保?」
「整件事與你的想像頗有出入。」
「白重恩在我這裡,我毋需想像力。」
「小妹,世上不止我同她兩個女人。」
宜家詫異,「你是說——」
「對。」
這下子,輪到宜家失望,「他沒有火辣辣的穩住你一輩子?」
宜室輕鬆的答:「沒有。」
「他發奮向上,成績非凡,不是做給你看的?」
「他名利兼收,是因為才華蓋世。」
「那麼,為什麼迄今未娶?」
「人家眼角太高。」
「為何對你這麼熱情?」
「老朋友了,」宜室感慨,「摸清楚了脾氣,就似弟兄姐妹一般,難能可貴。」
宜室見每一個問題她都有適當得體的答案,不禁笑起來。「還有若干恩怨,你選擇忘記吧。」
「忘了,統統忘了。」
宜家在大西洋那一頭沉默半晌,然後說:「我很佩服你,宜室。」
過一會宜室也說:「我也覺得失憶是一項成就。」
「姐夫仍在多倫多?」
「到了暑假他不回來,我就得搬去遷就他。」
「你一直是個好妻子。」
「你別看李尚知那樣的呆瓜,說不定有人覬覦他,看緊點好。」
「房子怎麼樣?」
「租出去。」
「你那份遺產似乎特別經用。」
「宜家,你也別吊兒郎當的了。」
「罷呦,自己也是驚濤駭浪的,還說人。」
宜室縮回被窩,卻沒有再睡著。
新婚不久。尚知被派到英國去開會兼學習三個月,她也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整夜冥想。習慣了。
當年懷著李琴,她天天抽空與胎胚說話,好幾次感動得哭泣……這些,都是無論如何不能忘記的。ˍ
直到死了之後,思維還獨立生存,飄浮在空氣中。
第二天她就同尚知開談判,叫他把孩子們送回來。
不出所料,尚知不放人,藉故推搪,「要不你也過來瞧瞧,我這間宿舍不比從前那間差,只是少個女主人,亂得不像話。」
「你那邊融雪,又髒又冷。」
「嘿,一下子就夏天了,暑假到紐約去如何?」
「李尚知,孩子們學業已上了軌道,你別胡攪。」
「我問過她倆--」
宜室咆吼:「叫小琴過來說話。」
小琴卻問:「媽媽,你見時來?爸爸替我們找到極好的私立學校,看樣子瑟瑟的粗話有機會改過。」
主婦,永遠是最早被犧牲,最遲受到遷就的一名家庭成員。
永遠是炮灰,行先死先,炸為齏粉,大後方的丈夫孩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尚知又過來說:「宜室,我已經簽妥兩年合同,工作相當穩定,最難的已經過去。」
「我剛熟習溫哥華……」宜室虛弱的說。
「這邊就業機會比較大,說不定你也可以東山再起,要不,過來服侍我們。」
宜室不相信耳朵,李尚知又一次絕處逢生,反敗為勝,這人鴻福齊天,糊里糊塗,根本不知道大半年中發生過什麼事,這一段婚姻由宜室一手自冰窖中撈起來,她還沒有回過氣來,他卻已經沒事人一般,興高采烈。
宜室不相信雙耳。
「就這樣敲定了好不好?」
「孩子們的書簿衣物……」
「那全是瑣事耳。」
「我要想一想。」
「別想太久呵,多城的女學生又漂亮又活潑。」
宜室呆在那裡,作不得聲。
瑟瑟說:「媽媽,週末我們去尼亞加拉大瀑布,我還沒有看過,你們帶小琴去的時候我尚未出世。」
宜室忽然心酸的問:「你們沒有牽記媽媽?」
瑟瑟坦然答:「有呀,但爸爸在這裡。」
孩子們也為難。
「我想一想。」
宜室真的要想一想。
做為一個主婦,她從來沒有放過假開過小差,趁這個機會,她可以休息。
復活節過去,孩子們沒有回來,何太太起了疑心。
她勸道:「這樣僵持不是辦法,你還是去同他們會合吧。」
宜室但笑不語。
「我雖不捨得你,但相信你在多城也一樣可以遇到好鄰居,從好處看,每個城住一年兩年,多姿多采。」
宜室仍不作聲。
「叫他來接你,不就行了。」
「我從來沒有同他爭過意氣。」宜室說。
「孩子們也在等你。」
宜室忽然說:「事實上,我沒有同任何人爭過意氣,我是一個沒有血性的人,自幼給家母管束得十分自卑,不懂爭取,實在委曲了,不過發一頓脾氣。」
「吃虧就是便宜。」
「謝謝你。」
過一個星期,宜室還是把經紀找來,著他將房子出租,草地豎起牌子。
紅頭髮的約翰麥伊安過來按鈴:「李太太,你們搬家?」
宜室大表意外,「你關心?」
「瑟瑟李退學後,大家都想念她。」真是不打不相識。
「將來她會回來渡假。」
「你可否叫她找我。」
「我會。」
他帶著一臉雀斑懷著失落走了。
有人記念真是好感覺。
週末宜室躺在長沙發上看線路電視,把男友介紹給女友的結果是,男友不見人,女友亦不見人,這好心的代價可大了。
有人大力按鈴。
宜室跳起來,提高聲音問:「誰?」
「租房子。」
「請與經紀聯絡。」
「開門,我要看看間隔。」
宜室又驚又怒,走到長窗前去探望,預備一不對路就召警。
她呆住。
李尚知,她的良人,正站在門外向她招手微笑。
宜室連忙開門。
尚知把雙手插進袋中,「沒出去?」
他頭髮需要修理,鬍髭待刮,還有,襯衫領子已見油膩,一雙鞋子十分殘舊。
宜室嚇一跳,幾個月沒人服侍,他就憔悴了。
「女兒呢,你把她們丟在哪裡?」
「放心,在同事家作客。」
「你告了假?」
「沒有,明天晚上乘飛機回去。」
「尚知,這兩年,光是奉獻給航空公司及電話公司已是一筆可觀的費用。」宜室說不出的心痛。
尚知微笑,「除了收支家務事,我倆就沒有別的好說了嗎?」
「你這樣神出鬼沒的,我毫無心理準備。」:「我想同你出去走走。」
「去哪裡?」
「給我十分鐘,我上樓去打扮打扮。」
「喂,喂!」
他已經上去了。
宜室進廚房替他做咖啡,忽然之間,五臟六腑像是落了位,不管是不是好位,卻是熟位。
何太太敲玻璃窗,「可是李先生回來了?」
宜室點點頭。
何太太長長鬆出一口氣,繼續晾她的衣服。
宜室把咖啡捧上樓去。
尚知在淋浴,「家裡真舒服,」他說:「奇怪,宜室,你在哪裡家就在那裡。」他取過咖啡,連續兩口便喝完它,「太太,再來一個。」他懇求。
那還不容易,宜室再替他做一杯:一羹半原糖,兩羹奶油。
「就你會做。」
是嗎,把多城那些既漂亮又活潑的女生訓練一下,做得可能更好,又不需天才。
「宜室,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帶什麼也得盤算一下,我最怕流浪。」
「你同租客訂兩年合約,最多兩年後回來。」
「屆時房子給人家住得破舊不堪,又要花一筆裝修費。」
李尚知只是賠笑。
宜室別轉頭去,在大事上總是她讓他,替他設想周全,為他善後,使他無後顧之憂,她有什麼煩惱,他從不嘗試協助,只會靜靜躲開避鋒頭,待她一個人愁腸百結,想出解決的辦法。
但她還是跟著他,他有什麼必要做得更好。
陽光照進臥室,窗外一樹櫻花隨風顫動,良辰美景,一家人又即將團聚,宜室微微笑,還有什麼遺憾呢。
「來,」李尚知說:「出去走走。」
她沒有應他,他俯身過去,她抬起頭來,眼神呆木,笑容卻持續著,做一個好女人好母親就得付出這樣的代價。
「到水族館去看表演吧。」她終於說。
那日,史丹利公園內的水族館租了給一對喜歡別緻的男女舉行婚禮,牧師在大堂祝福他們。
宜室擠上去觀禮,認作女方的朋友。
女主角穿著潔白的紗衣,「六月新娘」,宜室喃喃說。
她仰起臉看著新郎,充滿幸福的樣子。
宜室耽了一會兒,與尚知走到戶外,一抬頭,看到一對熟悉的身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