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們先與宜室打招呼。
賈姬問:「你們也來觀禮?」
宜室點點頭。
英世保站在一角向他們欠欠身子。
「新郎是英的朋友。」賈姬解釋。
宜室一點也不敢佔什麼功勞,唯唯喏喏,這位仁姐抓得住人,是她的本事、她的魅力,同介紹人沒有關係。
「聽說你們要搬往多倫多。」
宜室又點點頭。
「真得抽空吃頓飯才行,」賈姬說:「再聯絡吧,我們還有事。」
英世保一直沒有走過來,女友朝他走過去。李尚知問:「那是誰?」
「香港的舊同事,你見過的。」
「不,那個英俊小生。」
宜室沉默一會兒,「是她男朋友。」
「是嗎,在這之前,他好像又是另外一位女士的男朋友,我彷彿見過他。」
宜室在露天看台坐下等鯨魚及海豚表演。
「他同白重恩走過。」
「呵,但白重恩比剛才那位小組年輕且漂亮得多了。」
宜室輕輕說:「得與失不是講表面條件的。」
「他深深注視你。」
「人家有禮貌而已。」
「噓,表演開始了。」
他們坐在一排小學生後面,每次水花濺上來,孩子們便笑作一團,宜室的致命傷是喜歡孩子,立刻融化下來,開心得一塌糊塗。
「——或許還未得及。」
「來得及什麼?」
「再生一個。」
宜室詫異的問:「有人願意同你生?那多好,記得帶回家來養,別讓他留落在外頭。」
尚知為之氣結。
散了場他倆去吃海鮮,宜室肆無忌憚地捧起蟹蓋便啜,多好,不必給誰看她最好的一面,宜室懷疑她已經沒有更好的一面了。
她已不打算為任何人挺胸收腹裝模作樣,她喜歡在晚飯時叫一杯基尼斯,咕嘟咕嘟喝下去,在適當時候打一個飽嗝,然後傻氣地笑一笑。
她哪裡還受得起折騰,宜室覺得她又救了自已一次。
隔壁坐著一桌上海籍中年人,正在談論移民生涯。
「——總是為將來啦。」
「但現在已經開始吃苦了。」
「先苦後甜,先苦後甜。」
宜室瞄一瞄,只見桌子上一大碟辣味炒蜆,香氣撲鼻,這樣子還叫苦,可見離家別井,非同小可。
尚知在說:「……暑假可以過來了。」
他永遠做回他自己,守住他的原則,萬事由宜室變了方法來適應他。
「房子租出我就來。」
尚知見她終於下了氣,十分高興。
屋子少了孩子就靜,也似乎不像一個家。
宜室有時似聽見瑟瑟喚人,自動脫口應一聲,才發覺只有她一個人在忙。
星期天晚上,宜室送尚知到飛機場。
「快點收拾東西,」尚知叮囑,「我們等你。」
宜室揮手向他道別。
星期—經紀帶來一對中國夫婦,那位太太看到廚房有她熟悉的烹飪設備,貪起小來,讓經紀叫屋主留下給她用,宜室搖搖頭,請走他們一家。
何太太急道:「你索性搬走,交給經紀租予白種人,一了百了,住壞了至多拆卸重建,地皮還是值錢的,自己挑房客:到天老地荒還未辦妥。」
宜室遺憾:「本來兩家孩子約好秋季去摘蘋果及粟米的。」
「你會喜歡多城,那是個大都會。」何太太安慰她。
沒想到週末,尚知又飛來了。
他用苦肉計。
不過這樣不聲不響來來去去,的確用心良苦。
宜室不悅:「這是幹嗎?」
「我不出手,明年此刻你還留在此地。」
李尚知三扒兩撥,把衣服及日用品裝滿兩隻箱子,叫搬運公司提走,對宜室說:「我只准你打一個電話。」
宜室想一想,電話打給湯震魁。
「證件出來沒有?」
「托熟人打聽過,絕無問題。姐姐,他們說,多倫多大學的工程系出色。」
可見都注定了。尚知連忙把新地址告訴他。
完了尚知說:「我似為這個唯一的電話你會撥給舊情人。」
宜室笑。
「笑什麼?」
「你太天真,舊情人為何要來聽我電話,貪圖什麼。」
尚知偷偷看她一眼,不作聲。
過一天她就跟丈夫走了。
琴瑟兩女由討知的同事帶著來接飛機,見到母親,擁著便嘰嘰喳喳說起這些日子所發生的趣事來,統統不記得溫哥華有些什麼好處了。
同事是一位爽宜的年輕人,姓張,面孔上有顆酒渦,笑起來特別可親,一邊開車一邊問李太太對多倫多熟不熟。
宜室搖頭。她只記得有一條蓉街,以及冬季在多倫多,暖氣電費隨時接近一千大元。
宜室的手不停地撫摸瑟瑟的頭髮,瑣碎地問誰替她洗頭誰替她補習,一邊心痛竟把她們丟下這麼久。
小張羨慕的說:「有家庭真好。」
宜室一證,尚知己笑起來,「他還是王老五,真正苦,衣破無人補。」
這年頭,扔掉破的買新衣豈非更好。
但是尚知顯然對婚姻生活有信心,「一定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宜室忽然想到宜家,把她也拉到這裡來成家立室,豈非美事,不由得在倒後鏡裡細細打量起小張來。
宿舍在大學旁邊,開車往超級市場十分鐘,其他的都不重要,慢慢摸自然也就會得熟絡。
小張把車子慢駛,「這是皇后公園,大學就在西邊。」
這時候尚知向宜室充滿自信地笑一笑。
他又恢復了名譽。
一年的時間就這樣在擾攘騷亂中溜走。
何太太寫信給宜室,附著伊莉莎伯及姐弟弟占姆士的照片,又向宜室報告,新房客循規步矩,是份正經人家,只是愛煎鹹魚。還有,賈小姐前去探望過她,問她要宜室的地址,「她與英先生還在走,但是好像沒有即時結婚的意思」。最後的好消息:何先生終於把生意頂出,過來團聚。
宜室回信:孩子們打算跟父親到紐約市渡假,她兄弟下個月來準備入學,自東方搬到西方,西岸搬到東岸,她被環境訓練成才,隨時可以收拾包袱出發到任何地方任何角落,地球上沒有什麼事能夠使湯宜室皺眉。
瑟瑟願意把睡房暫時讓出來給舅舅居住。
宜室並不擔心,那樣的男孩子,苦苦哀求他長期與姐姐姐夫同住,未必留得住,遲早會搬走去闖他的天共地,此刻擠一擠沒有關係。
他又是那麼會做人討人喜歡,開口閉口「在校園提到姐夫名字每個人都知道」、「從沒見過這麼快便完全適應的新移民家庭」、「我真幸運,有姐姐作主一切不必彷徨」……是像誰呢,宜室記憶中湯家沒有這般能說會道的人。
那必定是像他的母親了。
家中出奇的熱鬧,人來人往。尚知與震魁在計劃與宜室慶祝生辰,他們說海灣渡輪旗下的輪船,時租三百五十元,沿休倫湖行駛,湖光山色盡入眼簾。
這消息讓宜家知道了,一定趕著要來參加,那位小張先生一早聞說李尚知有這麼一個出色的小姨,便三日兩頭前來探聽消息,說不定有緣份就此湊合……
宜室又犯了老毛病:生活一平靜就胡思亂想。
有什麼分別呢。
相似的大學宿舍,一般的菲律賓籍女傭,差不多的傢俬,熟眼的佈置。
李尚知下班回家,也同往時一樣,一隻手放下公事包,一隻手解領帶,一邊嚷「可以吃飯了嗎?」
同從前幾乎一模一樣。
人類是這樣的害怕變化,誓死維護原有習慣。
唯一不同的是,宜室不再用任何鬧鐘。
現在她起得比從前上班時更早,她必須密切注意,朝朝由什麼人來接小琴上學。
她得同那小子打聲招呼,給他一個警戒的眼色,囑他不得胡作枉為。
就這樣。
然後,星期二變成星期三,九月變成十月,一年又過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