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你可有哀多拉多?」
「不再有。」宜室搖頭。
小琴又問:「他有幾歲?」
「對你來說,太老太老。小姑娘,我們還有事要做。」
「我己替伊莉莎伯洗過澡換了衣服,瑟瑟與她都吃過早餐,傭人在洗廚房。」
「小琴,謝謝你,你比我公司裡任何一名助手更能幹體貼。」
「謝謝你。」
「來,我們去探訪何太太。」
「我與她通過電話,她已通知何先生乘飛機趕來。」
「你看,不流汗就把事情辦得妥要帖帖。」
她們擠在玻璃窗外看育嬰箱裡的新生兒,全體都感動至雙眼潤濕,連伊莉莎伯鄰頻頻問;「我弟弟?」那幼嬰的面孔只有一點點大,五官卻十分精緻完美。正在讚歎,他忽然轉過頭來打一個呵欠,瑟瑟不置信地問:「將來,他會長得同我一般高?」
何太太已經在進食,鹿般溫柔感激的眼睛看著宜室。
那天下午,宜室接到尚知的電話。
他這陣子神出鬼沒,宜室不由得問:「良人,你在何方?」
「多倫多。」
「天氣如何?」
「雪有一公尺深。」
「氣象局說我們這邊今年不會下雪了。」
「你們可真幸運。」
「你的工作進行可順利?」
「明天開始上班,我們恐怕要待暑假才可見面。」
「復活節聚一聚可好?」
李尚知沉默一會兒,「對你來說重要?」
「對孩子們來說十分重要。」
「她們可以來多倫多。」
宜室不想勉強他,每個人都有一條筋不對勁,李尚知死都要抓住一份工作,妻離子散。
他在電話另一頭似知道宜室想什麼,他輕輕稅:「一耽擱下來,一下子又一年,三兩載之後,更加落伍脫節,再也不要想找得到工作,不如現在一鼓作氣,走上軌道,按步就班。」
「尚知,我倆不必為薪水操心,實屬幸運。」
他笑,「在家中吸塵打掃,做你賢內助?」
「啊,原來這些事活該由我苦幹。」
「宜室,男女不平等啊,你肯做這些雜務,簡直可敬可畏,賢良淑德,由我來做,馬上變得窩囊兼無出息。我覺得我還可以好好在大學做十來年,相信我,暫且忍耐一下。」
宜室長歎一聲。
「情況已經有進步,五個小時飛機即可見面。」
「復活節見你。」
「宜室,你一個人——」尚知欲語還休。
「我很好。」
他苦笑,「現代女性,其實並不一定需要男伴,是不是。」
「生活上不需要,精神上或許比從前更渴望有個好伴侶。」
李尚知問:「我是不是好伴侶?」
「過得去啦。」
他鬆口氣,「我怕不及格。」
「甲級配甲級,丙級配丙級,你若不派司,我也不派司,還是給你添些分數的好。」
他沉默良久,然後說:「復活節見。」
宜室輕輕放下電話。
小琴進來看到,「到現在才說完?太浪費了,爸爸幾時回來?」
宜室忍不住說:「你倒是不擔心爸媽會分開。」
「分開,你們?不可能。」
「呵,信心這麼足,看死老媽無處可去。」
「不,不為這個,」小琴坐下凝視母親,「你是那種同一牌子洗頭水用十年的人。」
「呀,你低估母親,」宜室說:「別忘記由我建議移民。」
誰知小琴笑出來,「那算什麼,移到冥王星去,一家人還是一家人,只要不拆散,住哪裡不一樣。」
這話裡有許多哲理,竟出自小琴嘴巴,宜室怔怔的咀嚼其中意思。
「媽媽,我記得你有一件透空白毛衣,還在不在?」
「一併帶了來,在第一格抽屜裡,幹什麼?」
「我想借來穿。」
宜室訝異,「怎麼會合身,太大了。」
小琴已經取出,輕輕套上,轉過身子,張開手臂,給母親觀賞,宜室完話可說,豈止剛剛好,她再長高一點點,再胖一點,恐怕就嫌小。
她們長得太快太快了。
宜室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認。
隔壁何先生終於回來了。抱著小毛頭,拖著妻子,前來打照會。
他是典型的香港小生意人:瑞士金錶、法國西裝、意大利皮鞋、德國汽車,然後與中國人合資設廠。
從前,宜室的生活圈子裡再也沒這樣的人,她嫌他們俗氣。此刻她知道,除此以外,她自己也太過狷介。
但是當小何提出兩家結為誼親的時候,她還是婉拒了。
天氣彷彿有點回暖的意思。
超級市場外擺滿花束,表蓮色的鳶尾蘭,大紅的鬱金香,還有金黃的洋水仙也使瑟瑟指著朗誦勃洛克的名句「呵美麗的水仙花我們為你早逝而泣,宛如晨間之太陽未克抵達中午……」
但是宜室不可救藥地想念姜蘭、玉簪、晚香玉。溫帶的花種與亞熱帶截然不同。
李家已經熬過秋冬雨季,春天來臨。
小琴堅持換上短袖衣裳,瑟瑟一向小妹妹學姐姐,最怕吃虧。宜室已經警告過瑟瑟,若果伊不把那個屎字自伊之字彙中撤銷,母親將會把她踢出街外。
宜室想替瑟瑟轉私立學校,可恨教育家仍然滯留多倫多。像一切家長,宜室把瑟瑟的粗魯行為歸咎學校。
宜室忽然發覺無論住在什麼地方,人類基本煩惱不變,生活模式,亦大同小異。
何先生又走了。宜室駕車送他們一家去飛機場,小毛頭要拜見過祖父母與外公婆才回來。何太太臉容還十分浮腫,也就出遠門。這樣小小不足月幻嬰乘飛機已不是罕見事,大人辛苦,小孩更辛苦。流浪的中國人。
自飛機場返來,車子還未停好,瑟瑟探頭出來,「媽媽電話。」
宜室小跑步奔入屋內,成日無事忙,感覺上也殊不空虛,只是不見成績。
對方一開口就說:「你猜猜我是誰。」
誰,誰這麼無聊。
「我不知道。」
「一定要猜。」
「請問到底是哪一位?」
「唉,看樣子你已忘了我,人類心靈傷口太過迅速止血癒合,無恨無痕。」
宜室又驚又喜,尖叫起來,「賈姬,你這隻鬼!」
「哈哈哈哈哈。」
「你在哪裡?」
「我在溫哥華兄嫂家中:不列顛尼亞路。」
「快快,快出來見面,十分鐘就到我家。」
「宜室,九個多月不見了。」
「才幾個月?我以為有一百年。」百年孤寂。「你來幹什麼?」
「釣金龜。」
宜室又笑,「快過來,見面才說。」
「氣溫如離恨天,你開車來接我。」
「你怎麼知道我會開車?」
「我知道的事情多著呢。」
宜室打一個突。
她隨即趕出去與賈姬會合。
賈姬剪掉了頭髮,神清氣朗,已在羅布臣街附近買下小公寓,打算定居,履行公民職責。
宜室說:「希望你別再偷走,我從此有伴。」
「你不是在申請你兄弟?」
「喂,」宜室忍不住,「誰告訴你的?」
「十二小時飛機,流言傳得極快,只有我才敢問你:賢伉儷聽說已經離婚?」
「沒有的事!」
「循例否認。」
「真討厭。」
「我,還是謠言?」
「我又不是名人,有什麼好傳的,從前是小公務員,此刻是小家庭主婦。」宜室不忿。
「可是你想想,全溫哥華只得三萬華人,個個自動成為大明星,不比香港,幾百萬人,不是英雄,還真的沒人閒話。」
「不管了。」
「告訴你,莊安妮也已抵步,住在東區。」
「啊。」
賈姬笑「你看,誰也甩不掉誰,到頭來又碰在一堆。」
宜室輕輕歎息,「都來了。」
「可不是,連我都乖乖的前來歸隊。」
宜室說:「遲早會在此地形成一個新社交圈子,大把適齡男士可供選擇。」
賈姬笑,順手翻開一本雜誌,「有這樣的人才,你不妨介紹給我認識。」
誰?宜室好奇地探過頭去,認出照片中人,不禁心頭震動。宜室把雜誌取過來細看,攝影師把英世保拍得英俊沉鬱,兼帶三分居傲,背景是他設計的新建築物地盤。
賈姬說:「英才走到哪裡都是英才,在外國人的地方揚萬立名,又比在本家艱難百倍。」
宜室傻傻的凝望照片,良久才合上雜誌。
過半晌她說:「有空我介紹你們認識,他是我們家老朋友。」
「噯噯噯,說過的話可要算數。」
宜室緩緩的說:「前幾日明報專欄作者梁鳳儀寫倉猝的婚姻猶如雨夜尋片瓦遮頭,好不容易看見一座破廟,躲將進去,卻發覺屋頂好比筲箕,處處漏水,完了還鬧鬼,啼笑皆非。」
「我肯定剛才我們所見是一座華廈。」
「裡邊也許有很多機關及陰暗的角落,不為人知」。
賈姬微笑,「我願意冒這個險。」
宜室也笑。
「你家主人呢?」
「不是在陪你聊天嗎。」
「我是說男主人。」
「他在大埠工作。」
賈姬不再發問,過一會兒說:「做裡人也難,傳統上妻子接受丈夫安排生活是天經地義的。——」
這話只說了一半,但宜室也明白了。
參觀完畢,賈姬說:「你們這間屋子很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