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只得笑。
小琴出門去請客人。
電話鈴又響,這次宜室去侍候它。
那邊有一秒鐘靜寂,宜室立刻知道是誰。
瑟瑟過來,「是不是找我?」
「不,不是找你,瑟瑟請幫忙擺檯子。」
電話另一頭傳來笑聲:「我還想請你吃飯。」
「今天要與孩子一起。」
「那麼,飯後我過來接你散心。」
宜室十分想出去走走,「好,九點正如何?」
「哎呀,糟糕,你不再逃避我,可見在你眼中,我已貶為普通人。」
宜室笑:「有沒有空嘛。」
「今晚,本來我想提出私奔。」
啊,小時候已經試過了,宜室感慨萬千,休再提起。
「我準時到。」
宜室緩緩放下電話,耽會兒要好好把身上油膩洗刷乾淨。
小琴碰地推開門,「媽媽,何太太不舒服。」她神色驚惶。
「什麼事?」
「她肚子痛。」
「我的天,小琴,你守著瑟瑟,別離開她,我過去瞧瞧,對了,小伊莉莎伯呢?」
「她在哭,媽媽,我跟你過去。」
「不行,瑟瑟不能一個人留家中。」
「她老氣橫秋,大人一樣。」
宜室無奈,「法律上十二歲以下的孩子一定要保姆陪同。」
「荒謬,學校裡有人十一歲就懷孕。」
「小琴,我們慢慢才討論這個問題。」宜室摘下圍裙。
她抓起絨線披肩,搭在身上,過去看何太太。
情形比她想像中危急。
何太太躺在沙發上,豆大汗珠自額角沁出來。
宜室一手抱起伊莉莎伯,附下身子,「不要怕,有我在,」自己也嚇一跳,不知道這等豪氣從何而來,「哪一個醫生,哪一間醫院?」
「聖三一。」
「好,我馬上送你去,比叫救護車省一程,你可撐得住?」
何太太咬緊牙關,「可以,宜室姐,你扶我一扶。」
可憐的母牛。
宜室忽然落下淚來。
幸虧這時小琴拖著瑟瑟過來,一個取門匙,一個找大衣,宜室把伊莉莎伯交給小琴。
「我們一起去醫院,來。」
五個女人擠上車子,宜室開動引擎,一下,兩下,沒有下文,宜室伏在駕駛盤上,上帝,她說:請幫我們忙。
終於打著了。
車子一個箭步飛出去。
小琴在後座抱著何太太,那女子忍不住呻吟,宜室集中精神開車,這十五分鐘的車程似有一世紀長。
瑟瑟在前座緊緊摟住伊莉莎伯,像一對受驚小動物。
車子急停在醫院門口。
宜室跳下車去,拉住一名護理人員,「快,有人要生孩子。」
那人瞠目而現。
宜室求他:「情況危急,快一點。」
小琴自母親身後叫,「媽媽,講英文!」
宜室這才發覺她一直在說粵語,連忙改口:「是早產,請跟我來。」
護士從這裡接手,宜室幾乎癱瘓,剛才的力氣,不知消失在什麼地方。
她與三個女孩子坐在急症室門口等,越坐越冷,大家摟作一團。小小伊莉莎伯決定要哭一會兒,伏在宜室懷中抽噎。
宜室非常非常感慨,什麼叫落難?這就是了,在陌生地頭,沒有一點點勢力,沒有一點點威風,小老百姓就是小老百姓。從前,說什麼都有一大堆親戚朋友,平時再冷嘲熱諷鬼打鬼,到危急時還不是前來接應,此刻像魯賓遜飄流記,還拉扯著幾個孩子。
護士出來了,滿面笑容,宜室放下一顆心,知道何太太無礙。
護士看看一堆女孩子,「都是你的嗎?」怪羨慕地。
宜室問:「母子平安?」
護士點點頭,「只得兩公斤,小小的,像一隻貓咪,早了一個月出世,現放氧氣箱中。」
小琴振作精神,「我們可以探望那母親嗎?」
「對,」瑟瑟也問:「是男孩是女孩?」
「男孩子。」護土答。
「來,」宜室說:「伊莉莎伯,你添了名弟弟,身為大姐了。」
她們跟進病房,何太太虛弱地躺在床上。
宜室拍拍她的手,「你好好休息,明天再來看你,你瞧,女性多偉大,進來時一個人,出院時兩個人。」
何太太微笑。
「伊莉莎伯由我們照顧。」
她點點頭。
宜室浩浩蕩蕩的把車子開回去,兩個小的已經睡著,小琴仍有精力,她問:「媽媽,你會接生嗎,倘若何太太在車中生養,我們怎麼辦?」過一會兒她又說:「原來會這樣痛苦,一點尊嚴也沒有,真不敢相信英國女皇也生孩子。」
宜室知道這件事給小琴很大的衝擊。
車子到了家,宜室吩咐,「小琴,你快點進去,做兩杯熱巧克力喝,我停好車馬上來。」
女孩子們進去了,宜室熄掉引擎,正要下車,忽然聽見一把低沉的聲音說:「你好。」
四周圍漆黑,宜室已經累極倦極,神經衰弱,因而尖叫起來。
「喂喂喂,」那人連忙打開車門,「是我,宜室,記得嗎,你約我來的,晚上九點。」
「世保。」
「發生什麼事?」
「世保,現在什麼時候?」
「十點半。」
「你在門外等了多久?」
「一個半小時,九十分鐘,我凍得差點成為冰棒,又擔心得要命。」
「對不起世保。」
「算了。」
「我們飛車送孕婦入院。」
「為什麼不通知我?」
「我單獨可以勝任。」宜室微笑。
「多麼勇敢,可惜犧牲了我。」
宜室下車,笑問:「吃飯沒有?」
「飢寒交迫。」
「我們也餓著,進來吧。」
「謝謝熱誠的招待。」
宜室再三向他道歉。
英世保恍然若失,忽然之間,宜室不再彷徨迷茫,不再憂鬱消沉,不再坐立不安。
她好像終於找到一個舒服的位子,蹲下去,再不打算起身。這不再是他認識的湯宜室。
在他心目中,宜室的大眼睛永遠含著淚光,每次出來看到他,總是煩惱的問:「世保,叫我怎麼辦,你說,我應該怎麼辦。」她視他為英雄,讓他作主。
一直到食物市場的偶遇,宜室面孔上還有少女的躊躇以及不安。但剎那間,這一切都消失了。
今夜她疲倦緊張,但充滿自信。
宜室遞小杯拔蘭地給他,「世保,來,擋擋寒氣。」
三個小女孩瞪著他。
英世保挪一挪身體,「你們好。」
小琴邊喂伊莉莎伯邊用英語問:「尊駕是哪一位?」
「令堂的好友。」
小琴又問:「你可認識家父?」
宜室連忙說:「都上樓去休息吧,今天不好過。」
小琴使一個眼色,「你也是,母親,早點送客休息。」
她們上去了,宜室才坐下來用晚餐。
兩人沉默著,這算是蕩氣迴腸嗎,宜室暗問。
過了很久,英世保才說:「看得出你愛這個家,事事以孩子為先。」
「是,先是配偶,再到女兒,我自己?隨便什麼都行,殘羹冷飯不拘,蓬頭垢面亦可。」
「值得嗎?」
「我不問這樣的問題,我愛他們。」
「可是,宜室,那個倔強美麗的小公主呢。」
「像一切人一樣,她長大了,看清楚。世保,請看清楚成年的湯宜室。」
「我還以為今夜我們可以私奔。」
「那麼,誰洗碗?」宜室微笑。
英世保鼻子一酸,握住宜室的手,放在臉旁。
「世保,日月如梭,你剛才已見過小琴,我女兒都那麼大了。」
英世保破愁為笑,「你的語氣似八十歲。」
「你卻只像廿多歲。」宜室溫和的說。
「對別人,我也很精慧老練。」
「我相信。」
「那人,他根本不如我。」
宜室要過一會兒才知道世保指的是李尚知。
「表面條件我勝他十倍。」
宜室不出聲。
隔一會兒,英世保輕輕鬆開她的手。「下次再談?」
宜室笑,「世保,二00七年再來約我。」
世保悻悻然,「我或許已經結婚了。」
「那豈非更妙,你背妻,我叛夫。」
「但是你愛那個酸書生。」英世保到底意難平。
「謝謝你那建議,你令我身價信心培增。」
「有什麼用,你情願留下來洗碗。」
宜室衝口而出:「可是我勝任呀,世保,我已經過了探險的年齡,不是不願付出代價,而是自問達不到你的要求,徒然令你失望,到頭來,連一段美好回憶都毀掉。」
宜室淚光閃閃,英世保連忙擁她入懷。
宜室嗚咽問:「仍然是老朋友?」
「永遠。」
她送他上車。
英世保又換了車子,鮮紅色的卡地勒。
一直到它在轉角處消失,宜室才回轉屋內,鎖上門。
她倒在床上就睡熟。
夢裡不知身是客,宜室迷迷糊糊返到舊居,打開門,看到女傭人迎出來,「太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會回來。」可笑夢見的不是舊情人,而是舊幫傭。
「媽媽,媽媽。」
宜室鼻端嗅到咖啡濃香,睜開眼睛,只見小琴端著盤子,上有果汁吐司,好一份早餐。
「天已經亮了?」
「他真是英俊。」小琴問非所答。
宜室微笑,呷一口橘子水。
「他的車子也漂亮,叫哀多拉多,我查過了,那是南美洲傳說中的黃金國。」
是的,相傳人們紛紛前往尋找這個不存在的幻想之都,傾家蕩產,在所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