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
但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讓瑟瑟穿好衣服上了校車,回到廚房,又想怠工。
太內疚了,家裡面四個人,個個都努力地做好份內工作,只除了她這個主婦。
宜室開了一瓶威士忌,放兩塊冰,大大呷一口,心神略定。
那日下午,她把屋子從頭收抬一次,累得倒在按發上,邊喝酒邊歎息:「我把財富與孩子帶到這個家中,我做得似一條母牛。」
電話鈴響。
男孩子找李琴小姐。
已經加入新的社交圈子了,宜室惆悵的想,如魚得水,年輕多好,彈性豐富的適應力不怕凹凸不平的新環境。
大門一響,宜室轉過頭去,看到尚知回來。
夫妻對望一眼,無話可說,尚知緩緩走過來,放下鎖匙,拿起酒瓶,看了一看。
他發覺茶几上的灰塵消失了,問宜室:「今天覺得怎麼樣?」
宜室詫異問:「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
尚知沒有回答。
宜室說:「我們現在都不講話了,唯一的對白是:今天晚上吃什麼?週末則問:有啥節目?」
尚知靠在沙發上。
「到了此地,我還沒有收過家用。」
李尚知仍然不作聲。
宜室覺得不妥,看著他。
李尚知自口袋取出一張支票,交給宜室,宜室一看,面額兩千多。
「這是什麼?」
「我的收入。」
「這個月的薪水?」
「就這麼多了,他們決定一次過付我這筆酬勞,同時,有關方面認為計劃無繼續研究價值,經已取消。」
宜室呆呆的看著尚知,半晌,把支票還給他。
尚知說:「明天起,我不用再上班了。」
「哦。」宜室應一聲。
她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按一按太陽穴,表示頭痛,避到書房去。
那個下午,李尚知把車子駛出去停在路邊,把車房改裝成一間工作室,他分明是想躲進去,不再出來,離得妻子遠遠。
小琴回來看見,「爸爸在幹什麼?」她問。
宜室說:「我不知道。」
「媽媽,你們怎麼了?」
「過來幫忙,開飯了。」
「媽媽,以前你們不是這樣的。」
宜室本來端著一鍋熱騰騰的咖喱雞,聞言,雙手一鬆,潑翻在地,她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不要再逼我,我已經盡了所能。」
她奔上樓去,取了車匙,開門便走。
小琴追在母親後面,「媽媽,媽媽。」
宜室已經發動車子,一支箭似飛出大馬路。
李尚知冷冷看她離去,沉默地把一張沙發床拖進車房。
小琴無助地看向父親,「爸爸——」
「不要去理她。」
他太惱怒了。
為著她的餿主意,他放棄前半生所有成就,陪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她卻比他更早更快對這個決定表示後悔,對他的努力視若無睹,對他的挫折不表同情,不加援手。
李尚知的失望痛心非筆墨可以形容,若果不是為著兩個孩子,他早已打道回府,他不打算再與宜室共同生活。
宜室的車子一直向市區駛去,她不熟悉道路,驚險百出,終於在一個商場的停車場停下來,她下車,摸出角子,打公共電話。
她統共只認識一個人。
「白重恩小姐。」
白重恩很快來聽電話,「宜室,好嗎?」
宜室清清喉嚨,「我沒有駕駛執照。車子停在橡樹橋商場,不敢開回去。」語聲似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白重恩真正可愛,若無其事的說:「你先逛逛商店,半小時後我在電話亭等你。」
「謝謝你。」
「哪裡的話。」
宜室呆了一會兒,走進商場,漫無目的,一間間店舖走過去。
身後跟著一家人,講粵語,興高采烈,談論著這個城市。
「真是好地方,根本不用會講英語。」
「什麼都有,同本家沒有什麼分別。」
「天氣又好,再冷不過是現在這樣。」
「物價穩定,好像十年前的香港。」
說得似天堂一樣。
「回去就辦手續申請過來。」
宜室想說,不,不是這樣的。
那一堆人發現了宜室,朝她笑笑,往前走去。
宜室呆呆的站在衣架子前。
售貨員過來問:「太太,我能幫你嗎?」
宜室這才想起,這幾個月來,連添一件衣服的興趣都沒有。
她看到一件豹紋的毛衣,白重恩的尺碼應當比她大一號,叫售貨員包起來。
回到大門口,看到白重恩已經在兩頭巡,四目交投,「宜室。」白重恩鬆口氣,可見是關心她的,宜室十分感動。
「帶我到你公寓過一個晚上,我不想回家。」
白重恩微笑,「上車吧,跟著我駛。」
白氏小小的公寓向海,精緻美觀,宜室一看就喜歡,一個人住真好,不用服侍誰,不用吃力不討好,她也想買一間這樣的公寓躲起來,自己過活,圖個清爽。
白重恩套上宜室送的毛衣,更顯得身段凹凸分明。
說什麼宜室都不相信她追不到英世保。
白重恩說:「每個人到外國住都會胖,單獨你瘦。」
宜室笑問:「胖好嗎?」
「不好不好,一胖就顯得粗笨,村裡村氣。」
「但表示對生活滿意。」
白重恩給宜室一杯酒,「宜家在歐洲也越住越瘦,食量似隻鳥,一片煙三文治夾麥包算一頓飯。」
「能把她叫到溫哥華來就好了。」
「她怎麼肯。我如果不是為一個人,早也就回倫敦。」
宜室一震。
白重恩自嘲,「每個人都有條筋不對路。」
宜室笑了,精神一鬆弛,又想著家裡:兩個孩子吃了飯沒有,會不會給母親失常舉止嚇著。
宜室無限內疚,用手托著頭,與白重恩各有各煩惱,心中各有各不足之處。
白重恩鑒貌辨色,「我送你回去吧。」
宜室衝口而出:「回去幹什麼,也不過是煮飯洗衣服。」
白重恩詫異,「在我這裡,也一樣得煮熨洗,人類到哪裡都擺脫不了這些瑣事。」
宜室發呆。
「我替你找名家務助理可好,四百五十塊一個月,包膳宿。」
「那我更沒有理由發牢騷,裝作無事忙了。」
白重恩拍拍她肩膀,扭開小小無線電,轉到廚房去。
雨停了。
播音員在預告下星期的天氣,他們是這樣的:先錯一個禮拜,然後逐天更正。
電話鈴響。
白重恩說:「請替我聽一聽。」
宜室才去取起聽筒,已聽到那邊說:「重恩,你怎麼開小差,公司有事等著你,喂,喂?」
太荒謬了,兜來兜去,都是他。
宜室說:「請你等一等。」
白重恩笑著出來,「可是追我回去開會?」
宜室套上大衣,「我也該走了。」
「慢著,」白重恩對著電話低低抱怨。
宜室連忙避到臥室去。
床頭有一面大鏡子,宜室忍不住抿了抿鬢腳。
才出來半日,她已經掛住家裡,娜拉不易為。
白重恩進來說:「我叫人送你回去。」
宜室答:「我認得路,不用勞駕。」
白重恩笑道:「小心這個人,他叫英世保,是我老闆,本埠未婚女子的頭一樁心事。」
宜室一呆,不禁惻然,白重恩這麼放心,拿心上人向她炫耀,可見湯宜室的外型已經淪落到什麼地步了。
宜室咳嗽一聲,「我不會迷路的。」
「他已經過來了。」
宜室後悔莫及,只得下樓來。
英世保靠在一輛小小吉甫車上,英俊粗獷的姿態活脫脫成為宜室的催命符。
白重恩不知就裡,還替他們介紹,「我把李太太交給你了。」
宜室的車子只得跟著他的吉甫車駛。
不不,不是被逼的,她大可以掉頭而去,是她情願要跟著他。
他們並沒有駛往列治文。
吉甫車停在一個碼頭上。
還是宜室先下車,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海鷗低飛過來,想要索食的樣子,體積比宜室一貫想像要大得多,羽毛潔白如雪,襯著深灰海水,端是幅蕭瑟的風景。
她原以為站一會兒就要回家。
誰知駛來一艘遊艇,甲板上的水手向英世保打招呼,兩人交談幾句,那分明是他的船。
他先跳上去,也不說什麼話,伸過手來,擬接引宜室上船。
宜室只猶疑一刻,想到家中冰冷的廚房,女兒們失望的眼神,但該剎那,她身不由主,伸出手臂,英世保一拉,她上了他的船。
船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叫姜蘭號。
宜室坐在甲板的帆布椅子上,看著迎面的浪,有時候鹽花會濺到她臉上,英世保取來一張毯子,搭在她肩膀。
他沒有騷擾她,轉進船艙,過一會兒,他遞一杯拔蘭地給她暖身。
宜室希望這隻船直駛出太平洋,經亞留申群島,過白令海峽,找到冰火島,永遠不再回頭。
那深紫色的天空的確有能力引發這樣的遐思。
宜室的氣平了。
姜蘭號在港口兜一個圈子就返回碼頭,冬日天黑得早。
上岸時英世保輕輕說:「如果你要進一步走遠一點,我會得合作,」他停一停,「請隨時吩咐。」
他毋需要說得更多。
宜室回到家,急急進門,滿以為女兒會奔出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