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事後會後悔,但宜室此刻實在不忍心看到他有求而來,空手而回。
「我改天再來。」
宜室點點頭。
她送他出去,少年人恢復笑臉,心花怒放,雙眼閃著晶瑩的感激神色。
關上門,宜室看見尚知一臉問號。
「我以為你恨他們。」
宜室茫然坐下,「我有嗎?」
「當然有。」
「我知道母親恨他們入骨,而我是我母親的女兒,且我母親除了我們,一無所有。」
「原來是詢眾要求。」
「尚知,我做得對不對?」
「助人為快樂之本,當然做得正確。」尚知停一停,「只是,你從來不與他們來往,如何得知他出生年月日?」
宜室答;「我當然知道。」
怎麼可能忘記,就是那一天,父親回來,同母親攤牌,那邊,已替他生了大胖兒子,他要搬出去。
宜室躲在門角,一五一十,全部聽在耳裡,一個字都沒有漏掉。
聽過那種無情無義,狠心狗肺的宣言,耳朵會得生癌。
宜室少女的心受了重創。
本來,今日是報復的好機會,她可以指著那女人生的兒子的臉,數落他,侮辱他,最後,拍他出去。
但,宜室搜索枯腸,算不出這件事同湯震魁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事會同嬰兒有關係?
難道,湯宜室的所作所為,李琴李瑟得負全責?有哪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會這樣想?
尚知說「「我為你驕傲,宜室,我說錯了,你沒有變,你仍然是天真慷慨的湯宜室,你永遠是。」
宜室緊緊握住尚知的手。
「原來你一早把他填進表格。」
「我確有這麼一個弟弟。」
宜室到書房角落坐下,真的,少年的她,編過一個詳盡的劇本,名叫報復,對白分場都十分齊全,經過多次修改,劇情緊湊,無瑕可擊,湯宜室當然擔任女主角。
沒想到等到好戲上演的一刻,她發覺劇本完全派不到用場。
「因為,」她喃喃的說:「現實生活用不到那些詞兒。」
用言語刻薄那孩子,以白眼招呼他,撇嘴,喉嚨中哼出不屑的聲音來,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徒然顯得湯宜室淺薄無知。
於湯震魁有什麼損失?一條路不通,走另一條,十多歲的男孩子,走到哪裡不是遍地陽光,誰能阻撓。
這名無辜的男孩自出生起已經做了她們姐妹倆的假想敵。
宜室像是聽見她父親的聲音:「夠了。」
一定要把這件事向宜家報告。
也許,自填表格那日起,她就想認回這個弟弟。
宜室靠著沙發盹著了。
清晰地,她看到自己輕輕走進一幢老房子,呀,是她們童年故居,湯宅位在四樓,宜室臥房窗口對牢一個小公園,她緩緩走進睡房,靠在窗框上。
一點風都沒有,肅靜,也沒有聲音。
宜室不知自己要張望什麼,但心有點酸,回來了,如今她已有溫暖的家庭,可靠的丈夫,什麼都不用怕。
然後,她看見公園的草地上出現一個人影。
灰色寬身旗袍,短髮,正背著她走向遠處。
「媽媽!」宜室脫口而出。
是母親,她在小公園裡。
宜室伏在窗框上,竭力叫喊,「媽媽,媽媽。」
聽到了,她聽到,她輕輕轉過頭來,向宜室淒然一笑,搖一搖手,繼續向公園那一頭走去,很快消失。
「媽媽,媽媽。」
宜室睜開眼睛。
「媽媽。」小琴探過臉來。
宜室瞪著女兒,這才想起,她也早已做了別人的母親。
「你睡著了?」
「我太疲倦了。」
「媽媽剛才那位是小舅舅?」小琴試探問。
宜室點點頭。
「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
「有點誤會,所以避不見面。」
「我同瑟瑟也有誤會,」小琴遺憾的說:「可惜還得朝夕相對。」
宜室不禁笑,又見她拿著勞作,問;「有問題嗎?」
小琴把毛線交給母親,「這裡漏了一針,挑不上來。」
「我來看看。」
這年頭做家長真不容易,天文地理都得精通不在話下,還得懂鉤織縫。
當下宜室看了看,「這花樣我不會,明天帶到公司去,給秘書長瞧瞧,她教我,我再教你。」
「謝謝你,媽媽。」
「不用客氣,是我樂趣。」
宜室把毛衣收進公事包。
第二天,她利用午飯時間,學打毛衣。
同事替她帶了飯盒子上來,賈姬例牌出去吃,獨身女每個星期要找十四組飯友,真是樁苦差,但有時見她坐在那裡翻雜誌啃蘋果,又覺淒清寂寥,宜室替賈姬介紹過幾個異性朋友,都沒有下文。
一次賈姬對宜室說:「樓下公寓添了個新生兒。」
「你怎麼知道。」
「秋天的星期天下午,聲音傳得清且遠,我獨坐書房,聽到他牙牙學語。」
臉色忽爾柔軟起來,無限依依,帶著點嚮往,一個無名嬰兒,感動了她。宜室不忍,連忙開解她:「半夜哭起來,你才知道滋味。」
但賈姬為他辯護:「這個晚上從來不哭。」
宜家也一樣,陪她逛公園,看到嬰兒車,總要走近研究:「這個丑,但手臂好壯,唉,好玩」,「這個眼睛磁藍,美得不像真人」……評頭品足,不亦樂乎。
一早寫了遺囑,把東西都留給李琴李瑟,而且也不忌諱,先讀給外甥女知道,宜室記得瑟瑟聽後鼓起小嘴巴說:「小琴比我得的多。」為此很不高興。
真殘忍。
心中有事,日子過得非常恍惚,注意力放在那張入境證上,其他一切都得過且過,不再計較。
宜室一件新冬裝也未添,女同事大包小包抽著捧著回來,互相展示比較觀摩,她都沒有參予。
到了那邊,未必需要這一類斯文名貴的辦公室道具,暫且按下,待事情明朗一點再說。
要把櫃裡那些衣服穿舊,起碼還要花三兩季時間。
遇到這種時分,身外物越少越方便。
賈姬說:「怕什麼,裝一隻貨櫃運過去即可。」
但購物講心情,宜室暫時失去這種情趣。
抵達那邊,置了房子,一切落實,再重頭開始屯積雜物未遲,務必堆山積海地買,連地庫都擠它一個滿坑滿谷。
檢查身體那日,一家四口告了假,浩浩蕩蕩出發。
醫務所水洩不通,每人發一個籌碼,輪候的人群直排出電梯大堂。
宜室下意識拉住瑟瑟不放手,怕她失散,瑟瑟帶著一隻小小電子遊戲機,老想騰出手來玩耍,同母親說;「就算我擠失了,也懂得叫計程車回家。」
瑟瑟說的是實話,但宜室仍然不放心。
小琴投訴:「媽媽我口渴。」
「忍一忍,待會我們去吃頓好的。」
從一處趕到另一處,尚知笑問宜室:「像不像羊群?」
宜室白他一眼。
抽血的時候小琴忍痛不響,豆大眼淚掛在睫毛邊,終於抵擋不住地心吸力,重重掉下。幸虧瑟瑟年幼免役。
宜室發覺她很本沒有能力保護孩子們。
擾攘一整個上午,一家子弄得面青唇白,宜室忍不住,走進一家平日想去而總覺太過奢華的法國飯店,舒服地坐下,伸伸腿,一口氣叫了生蠔與干煎小牛肝,才挽回一點自尊自信。
李尚知恢復得最快,他笑說:「沒想到這麼折騰。」
宜室不想再提,她召來侍者:「我們準備叫甜品。」
小琴問父親:「天天都有那麼多人受指定去檢查身體?」
宜室問她:「你要草毒還是覆盆子?」
肚子飽了,感觸也就減少。
回程,瑟瑟在車上睡著,宜室把小女兒緊緊抱著,神經質地想:瑟瑟,不怕,有子彈飛過來,母親會替你擋著。
隨即覺得自己變了妄想狂,閉上眼睛,長歎一聲。
尚知看在眼內,去拍她的肩膀,原表示安慰,誰曉得宜室整個人跳起來。
輪到尚知不知所措。
到晚上,宜室才鎮靜下來,想到事情已經辦得七七八八,又生一絲寬慰。
還剩一次體格檢驗,就大功告成了。
琴瑟兩姐妹在看電視。
宜室聽到小琴恐懼尖聲問妹妹:「他們為什麼不反抗?」
宜室過去問:「你們在看什麼節目?」
兩個女孩子蜷縮在沙發上,互相緊摟。
宜室見她們不回答,便轉向螢光幕,只見穿著軍服的納粹軍人把衣衫襤褸的猶太籍男女老幼趕成一堆一堆……宜室伸過手去,啪一聲關上電視。
小琴跳起來抗議,「媽媽,我們正在看。」
「有什麼好看,打算做噩夢?」
小小的瑟瑟吁出一口氣,可見她也害怕。
宜室問:「為什麼不看阿姨替你錄的幻想曲?」
瑟瑟拍手,「好呀。」馬上過去拿錄映帶。
宜室同尚知說:「煩惱也可以這樣子啪一聲,像關電視機似關掉就好了。」
尚知放下報紙,訝異地說:「你還沒學會這項功夫?」
「沒有,」宜室頹喪的答:「我低能。」
尚知又舉起報紙。
第二天,宜室下班,推門進屋,覺得室內氣氛異樣。
小琴還沒有換校服,輕輕說;「舅舅來了。」
宜室放下公事包。
小琴接著說:「還有他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