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姬悠悠然,「誰你是我朋友。」
「這頓飯我不付帳。」
賈姬問:「你為見官緊張了那麼久,我指點你一二,你就受用不盡。」
「你說得對,這些年來,自問修練有成,任何不愉快事件,都當水過鴨背,一笑置之,但一想到要去見移民官,寢食不安。」
「慘過當年挾著文憑見工?」
「初生之犢,趾高氣揚,永不言倦,某公司不取錄我?那簡直是他們的損失,何慘之有。」
賈姬笑著接下去:「失戀嘛,那是對方沒有福氣,嘿,自信心戰勝一切。」
「可是現在你看我多麼氣餒:我是發起人,將來生活得好,是家人適應能力強,萬一遇到挫折,我即成罪魁禍首,心理負擔一千斤重」
「李尚知興支不支持你的。」
「賈姬,我老覺得你瞭解李某,好像比我更多。」
這種談話一點益處與建設性都沒有,但最大樂趣往往來自漫無目的式聚會及無聊話題。
尚知等她的門,沒有問她行蹤,他太瞭解她,宜室性格溫馴,給她豹子膽,至多在街上站十來分鐘,就會自動返家。
尚知猜得沒錯。
到了約定時間,李氏夫婦穿著大方得體,上去接受訪問。
事情非常順利,一位棕髮女士與他倆攀談二十分鐘,尚知與宜室無懈可擊的英語令女士甚有好感,他們填報的財產數字也使她滿意。
宜室的警惕心已經放鬆,說到將來的工作問題,她說;「外子去信多封,希望應徵到職位。」
尚知在桌子下用腳踢她。
女士問:「有無回應?」
尚知又踢她。
宜室有點光火,索性將身於挪開,答道:「新學期還沒有開始呢。」
一離開人家的辦公室,宜室便問尚知:「你鬼鬼祟祟,鉗鉗蠍蠍幹什麼?」
「我不過想提醒你,逢人只說三分活。」
「我說多錯多,做多錯多,卻從來沒有連累過你,我也是一個成年人,多年在社會工作,毋需你處處提點,才能辦事。」
「宜室,你為何這樣毛躁?」
「我每做一事,你便挑剔一事,你到底想證明什麼?」
「宜室,自從搞移民那日開始,你整個人變了。」
宜室瞪著尚知半晌,伸手截部街車,跳上去。
尚知並沒有阻止她。
計程車駛了十分鐘,宜室的心仍然不忿。
變了。
抑或未到要緊關頭,彼此真面目沒有披露的機會。
這種時候,最好能夠到娘家憩一憩。
但是宜室沒有娘家,這是她平生至大遺憾,一遇急事,連個退避之所都沒有。
不久之前,手下一位年輕女同事小產,伯母天天中午挽了補品上來,悄聲對宜室說:「女兒與公婆一起住,我若把當歸湯送上她家,怕她婆婆多心,怎麼,你女兒在我家沒得吃,要你巴巴送食物上來?只得拎到辦公室給她喝,打擾你們了,李太太,趁熱你也來一碗。」
宜室當場感動得鼻酸眼澀。
今日,這個感覺又回來了。
她時時幻想有個舒適的娘家,一回去便踢掉鞋子倒在沙發上,訴盡心中牢騷,讓慈母安撫她,為她抱不平,然後,吃一頓飽,心滿意足離開。
每當有這個非份之想,她便罵自己:湯宜室,有人生下來滿頭瘡比你慘十倍又怎麼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知足常樂。
車子終於停在家門口。
第六章
小琴來開門問道:「一切進行得怎麼樣?」
宜室答:「如無意外,這幾個星期,我們可以檢驗身體。」
誰知道小琴歡呼起來。
宜室怔怔看住女兒。孩童對於未知並無畏懼,只覺新鮮,與成年人剛剛相反。
「小琴,動身之前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為什麼?」大人的顧忌實在太多了。
「萬一不成功,不用解釋。」
小琴摟著瑟瑟肩膀,說悄悄話去了,根本沒把母親的忠告放在心內。
尚知斟一杯茶給她:「傻女,氣消了沒有?」
「我不傻會嫁給你?兩袖清風,身無長物。」
還在氣。
「宜室,我實在沒有把握一定找到教席。」
「我暫時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
「宜室你看上去疲倦極了。」
她摸摸面孔。
是的,白重恩來住了兩天,她思潮起伏,從未止息。這位不速之客把她保護周密的回憶抖將出來,引起無限蕩漾。
宜室沒有睡好。
「宜室,我感覺你與我疏遠了。這是你一貫作風,一有難題,你就自我封閉,躲在角落,不肯與我商量。」
宜室不出聲。
這時候門鈴卻響了。
小琴好奇地問:「誰?」
她跑到門前張望,打開木門,隔著鐵閘,與來人攀談。
宜室不放心,走過去查詢,「什麼人?」
門外站著一位少年,十七八年紀,身型高大,相貌清秀,有一雙會笑的眼睛,使人一看上去就有好感,穿著套普通的牛仔衫褲,已經顯得氣宇不凡。
宜室先是一呆,這是誰?
然後她依稀記起他,不勝訝異,難道是他?長這麼高了?上次見他,還是孩童。
小琴疑惑的說:「媽媽,他說是我舅舅。」
宜室內心交戰,人既然來了,總得招呼他,小家子氣地轟走他,更留下話柄。
只是兩家從不來往,他來做什麼?
那少年在門外賠笑道:「姐姐,不認得我了?我是湯震魁。」
尚知連忙上來解圍,將門打開,「快請進來。」
宜室讓開身子給他入屋。
宜室記得上一次見這個半弟,是在他們父親的葬禮上,他穿重孝,宜室並沒有逗留太久,一個鞠躬就走,沒仔細看他,此刻客廳燈光明亮,宜室看清楚他的輪廓,奇怪,她發覺她對他沒有惡感。
湯震魁,父親給他這樣神氣漂亮的名字,可見對他的期望有多大。
而她們姐妹倆,嫁得出去,宜室宜家,已經心滿意足。
大人偏私,在取名上已可見一斑。
小琴好奇地看著這位舅舅。
湯震魁被瞪得久了,俏皮地向她卡卡眼,小琴訕訕退開。
像宜家!他面孔有些部位簡直跟宜家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他們倆都長得像父親。
「姐姐姐夫,中秋節,我給你們送月餅來。」
他把盒子奉上。
尚知接過,傭人斟出茶來,湯震魁自若大方地喝一口。
尚知做了宜室的代表:「令堂好嗎?」
「托賴,還好。」
「中學畢業沒有?」
「已在理工學院念了一年電工。」
「有沒有女朋友?」
「學業未成,哪敢談這個。」
宜室本想細細挑剔他,但觀他言行舉止,竟沒有什麼缺點。
他的笑臉尤其可愛,俗去,伸手不打笑臉人,出來走的人,肯笑,已經成功一半。
宜室一直願意相信那邊生的孩子是醜陋的橫蠻的粗糙的,事實剛剛相反,她受了震盪。
他五官俊秀,能說會道,品學兼優,落落大方。
尚知說:「你留下便飯吧。」
湯震魁答:「我不客氣了。」
飯桌上,他毫不拘謹,替瑟瑟夾菜,與小琴聊天,完全是一家子。
宜室困惑了。
他這次來,一定有個理由,是什麼?
她信他不會笑裡藏刀,這是她的家,他敢怎麼樣。
飯後宜室招呼他進書房,給他一個機會說話。
他有點靦腆,到底還年輕,況且,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他終於說出心事:「聽說,姐姐同姐夫搞移民。」
宜室十分訝異:他又是聽誰說的?
「這次來府上,我母親並不知道。」
呵,一人做事一人當,想得這麼周到,宜室更加敬重他多幾分。
「姐姐,我還沒有到廿一歲。」
這句話聽似沒頭沒腦,但宜室到底是他同胞,思路循一軌跡,怎麼會不明白。
「一切費用我都自備,只希望姐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申請我過去。」
宜室不出聲。
「也許我的請求太過分,但請姐姐包涵。」
他並沒有提到他們的父親。
這孩子太聰明,他猜到宜室決不會給面子逝去的父親。
「可是,」宜室說:「我們的表格已經遞進去,並且,已經會見過有關方面專員。」
湯震魁失望,但他再度抖擻精神,抱著百萬分之一的希望,問宜室:「姐姐,表格內,有沒有填我的名字?」
這少年人,竟這樣的天真。
宜室看著他,一時無言。
他低下頭,「身為移民,繼續升學,不但方便,而且省錢。」
「我相信父親已替你留下足夠的教育費。」
「我希望畢業後留下工作。」
「剩下你母親一個人,她不寂寞嗎?」
「那是細節,並不重要,男兒志在四方,她會原諒我。」
宜室沉默,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轉過頭來,說道:「有,表格上有你的名字,待我落了籍,申請你過去,你且在理工學院讀到畢業未遲。」
少年原以為無望,情緒有點低落,忽然聽到宜室說出這番話來,驚喜之餘,反而怔怔的難以啟齒。
宜室拍拍他圓厚的肩膀。
她多希望他是她親生弟弟,一剎那有擁抱他的衝動。
「姐姐——」
「不要多說了,這件事,你放心,必定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