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震魁自書房轉出來笑說:「姐姐,我在看瑟瑟做功課。」
「令堂呢?」
「在露台看風景。」
宜室一留神,看到一位婦人坐在籐椅子上,背著他們,凝望維多利亞海港。
湯震魁低聲說:「母親說要親自向你道謝。」
母子一而再地未經預約私自上門,恐怕是故意的,怕宜室藉詞不見他們。
宜室走到露台,那婦人站起來,「大小姐。」她這樣稱呼宜室。
宜室清清喉嚨,「你請坐。」
「這裡景色真好。」她稱讚說。
真的,黃昏的天空一條紫一條藍,海水碧綠,昂船洲靜靜躺伏在海中央,襯托著郵輪軍艦,似一張專賣給遊客的油畫。
「這間宿舍,也不過只得這點好處罷了。」宜室笑說。
她的笑容,極其自然,並無絲毫勉強之處。
「大小姐剛下班?起早落夜,也真辛苦。」
宜室一怔,有點感動。
從來沒有人說過她辛苦,丈夫、孩子,都認為她出外工作是應該的,他們根本沒有見過休閒的湯宜室,久而久之,連宜室自己也認為活該如此。
「習慣了。」宜室坐她對面,叫女傭換杯熱茶。
兩個人都沒有防範對方,且很快察覺,大家都開心見誠,並無武裝,說話,也不帶一條刺,非常舒服。
「震魁的事,真麻煩你了。」
「他長得十分出息。」
「什麼都不懂。」
宜室說:「我發覺,人總要過了三十,才會有一點點聰明悟性,他還小呢。」
她笑,過一會兒,站起來,「大小姐,我也要走了,打擾你。」
宜室發覺她一點沒有老,看上去,年紀像是與湯氏姐妹相仿,笑起來,眼睛彎彎,自有一股事業女性所欠缺的媚態。宜室的目光極之客觀,一點偏見都沒有。
宜室送她到門口。
「你們快成行了吧。」
「大約要等明年中。」
「屆時我同震魁來送行。」
宜室笑一笑,湯震魁過來陪著母親走了。
宜室關上門。
「媽媽你看我們的禮物。」小琴笑著說。
她捧著一隻大洋娃娃,半個人高,金色鬈發,平放時,眼睛會得合上,直豎它,眼睛又會打開。
連宜室都笑了,不知多久沒見過這種人形玩偶,都不流行了,但這一隻做得精美異常,一頂大草帽上綴著無數絹花,裙子上花邊纍纍,面孔與手掌都用瓷做。
宜室說:「小心玩,這是仿古複製品,很名貴。」
「瑟瑟那只穿海軍裝,是個男孩。」
宜室小時候也有那樣的洋娃娃,惠羅公司買回來,還戴小小白手套呢。
瑟瑟緊張地問母親:「我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帶走嗎?」
宜室伏在露台欄杆上看夕陽西下,聽見瑟瑟語氣焦急,不禁惆悵。
才幾歲大的孩子,已經對身外物有這許多留戀,樣樣不捨得,事事丟不下,再過幾年,可怎麼辦?
也該看看該撇下什麼了。
若請教宜家,她一定說:「咄,統統送人,到那邊再買新的,何必打包付運卸貨,麻煩得要死。」
但是,兩年來珍若拱璧的數十本照相簿帶不帶?既然不捨得,那麼,孩子們的成績表、證書、貼過壁報板的圖畫也得帶,尚知心愛的若幹線裝書當然更加要帶,這樣一算,反正已經半隻貨櫃箱,不如乾脆填它:皮大衣、傢俱、銀器、水晶燈、瓷器,一股腦兒,開張清單。
若果不是移民,誰會去仔細數身邊的雜物。
要做到像宜家這樣坦蕩蕩,談何容易。
宜室自慚形穢,她彷彿聽到妹妹笑她:「癡人,紅塵裡的癡兒,到頭來,你連你的皮囊都要擱下,何況是—兩件珍珠玉石。」
但是宜室戀戀風塵。
她先為她名下的身外物列一張單子,運用她的管理才華,將財產分為幾個項目,細細一一數清楚。
宜室不相信她擁有這麼多!
她簡直像是在寫一本貨品目錄。
歷年來不停的買買買,偶然也把不需要的東西送人,或乾脆丟掉,但還是堆山積海。
原先認為自己生活最樸素不過的宜室竟自儲物室翻出六十八雙鞋子。
其中有不少是晚裝鞋,不能不備,但穿的次數不多,簇新,款式已經不流行,白扔在那裡蒙塵。
每個晚上,宜室有條有理的收拾一個小時,到週末抽空親自送到慈善機關。
尚知說:「這麼快已經做起來了。」
宜室對他的置評不予置評。
每丟棄一件東西,都要下一次狠心。
一日,瑟瑟陪她折疊衣服,問:「這件好大的裙子,是你的嗎?」
「是我的孕婦服,懷小琴的時候穿過,懷你的時候再穿。」
瑟瑟頓時不服氣:「我一向要穿姐姐舊衣服,沒想到在媽媽肚子裡,也一樣穿姐姐著過的衣服。」
宜室笑作一團。
「媽媽,這件衣服,不要送人好不好。」
宜室訝異,「為什麼。」
「一送人,媽媽就忘記懷育我們的情形了。」
「怎麼會。」
「不會也已失去證據。」
小小年紀的瑟瑟說話有許多哲學,令宜室費煞思量。
宜室向瑟瑟解釋,「帶在身邊也沒用。」
沒想到瑟瑟反問;「難道除出書包與校服,什麼都沒用?」
宜室也有點糊塗,她只覺得許多愛與恨都似沒了著落,本來應當撲上去同繼母好好理論,把過去恩怨統統數清楚,但一想到遲早要離開這塊地這些人,忽然手足無措,反應失常遲鈍。
看在旁人眼中,只道湯宜室忠厚純良。
那堆過時的孕婦服,還是送出去了。
也許是宜室多心,但是她彷彿覺得把一部分記憶也送走,點點滴滴加在一起,到最後,抵達加拿大溫哥華市的,可能只是湯宜室的一具軀殼。
最刺激的一回,是打開一隻餅乾錫罐,取出一對小小穿著新郎新娘禮服的人型。
「這是什麼?」瑟瑟從來沒有見過。
小琴興奮的說:「我知道,是結婚蛋糕上的裝飾品!」
「對,」尚知笑,「正是你父母的結婚蛋糕。」
瑟瑟問:「那時我與姐姐出生沒有?」
「呵呵呵,」尚知看妻子一眼,「非禮勿問,我與你母親克已復禮,婚後足足一年,你姐姐才生下來」
宜室說:「無論怎麼樣,這件廢物我決定帶走。」
尚知吁出一口氣,「人類真是奇怪,」他也發覺了,「自戀成狂,一切同自身過去有關的一草一木,都當作寶貝,可見自視有多高。」
「李知,」宜室說,「還沒輪到你那些圖章石頭印泥盒子郵票本子呢,別嘴硬了。」
尚知連忙噤聲。
「限你們各人在四個星期內列清單子,好讓我做總會計。」
「太苛限了,三個月差不多。」尚知叫苦。
「我整個房間裡一切都要。」小琴最乾脆。
「那匹搖搖馬是否借給表弟,要向他拿回來。」瑟瑟說。
宜室歎口氣,「我有種感覺也許我們永遠走不成。」
驗眼時他們才發現小琴有兩百多度近視。而尚知一時嘴快,把七歲時患過腸熱的病歷都告訴看護。醫生很不客氣的對宜室說:「整形美容也是一項手術。」意思是請從實招來。
一切一切,都叫李家筋疲力倦。
第七章
小琴問母親:「下一步是什麼?」
「都做完了,現在單是等入境證就行。」
一家四口恍然若失,有種反高潮的失落感,所有的節目都表演完畢?那,空出來的時間怎麼辦。
尚知鼓勵兩個女兒:「你們的清單還沒有交出來。」
「該去訂飛機票了。」宜室說。」
小琴略覺寬慰,「找學校。」
宜室說:「看房子。」
尚知作出總結,「所以,好戲才剛剛開場。」
太熱鬧了,宜室怕她吃不消,要精神崩潰。
百上加斤,她還要如常上班。
星期日更得拉大隊往廣東茶樓與親友聚會。
琴瑟她們挺不喜歡這種場合,坐著靜靜不動,冷眼旁觀,表弟妹喧嘩在地上打滾追逐吵鬧。
兼承母系遺傳,她倆情願到咖啡室喝巧克力冰淇淋梳打。
一位表親笑問;「你們幾時逃難?」
宜室假裝聾子雙耳,「這只合桃酥倒很好吃。」
「我們決定不走了,要走也走得成,前幾個月哪,凡有身份證,都獲批准移民加拿大。」
「怕什麼怕得那麼厲害?」有位太太問宜室。
宜室取起茶壺,逐位添茶侍候,始終維持笑容,唉,能應付那一百幾十位同事,就能敷衍這群太太奶奶。
一頓茶下來,比打仗還累。
小琴說:「我覺得好像有人諷刺我們。」
「是嗎,親戚間若果停止冷嘲熱諷,就顯得生疏了。」宜室笑。
「我結婚要挑個沒有親戚的男人。」小琴生氣。
「聽見沒有李尚知,女兒比我有精慧得多了。」
李尚知苦笑。
他的海外教席仍無下落。
宜室好像從頭到尾沒有為他未來的職業擔心過。她決定提早退休,也下意識鼓勵尚知作隨從。
尚知聽見宜室臨睡前朗誦名句:「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她立定決心要說服自己。
女性勇敢起來真是可圈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