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檯燈下之之發覺哥哥鬍子沒剃,頭髮不理,雙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輕輕走過去,「哥哥,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經過去了。」
「錯,」陳知嚴肅地更正,「這事剛剛開始才真。」
「不要叫我們擔心。」她拉著兄弟的手臂央求。ˍ
陳知指指床頭,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遠一點。」
之之發急,「這活誰不會說:為著將來,今日的犧牲不算什麼,今日的哀傷日,即是將來的慶祝日,但是哥哥,我們活在今天,還有,我們不是犧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沒有切膚之痛,我愛你哥哥,請你保重。」
陳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長歎一聲。
陳知匆匆收拾東西,似要外出。
之之一顆心又吊起來,「這麼夜了你到哪裡去?」
陳知擰一擰妹妹的面頰,笑起來,「我已經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著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准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別胡鬧。」
之之忽然緊抱住哥哥,頭放在他胸膛上。
陳知輕輕拍妹妹背脊,「銀行門前掛的還是米字旗呢,會有什麼危險?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嗚咽著不肯放人。
終於陳知輕輕推開妹妹,速速下樓趕出門去。
之之無奈地回轉自己房間,看到走廊上有一點香煙火星,這是舅舅季力,他也沒睡。
他冷冷地問:「你父母可曉得陳知此刻地下黨員的身份?」
「舅舅你說什麼。」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黨員是什麼,統統吃槍斃,運動輒祝延三代。」
之之退後一步,「舅舅,你整個人變了,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問你母親,四十年前我們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軀,哭瞎你外婆的一雙眼睛,她的犧牲又換來什麼,你們到今天還不明白:沒有用的。」
之之用手摀住雙耳,搶入房間,關上門。
第二天早上,陳開友頭一個起床,問妻子:「兒子與女兒倒底有沒有回來睡覺?」
他的賢妻答:「這麼大了,鎖不住的。」
陳開友惆悵,「我最懷念之之幼時,有什麼要求,雙臂抱住我大腿,仰著頭左右左右地轉,小辮子似搖鼓似晃,唉,要什麼都得給她,心都軟了,季莊,那樣的好日子都會過去。」
季莊一味笑:「叫她快點結婚,養個外孫,你就可以再來一次。」
陳開友說:「早點嫁張學人也算了,人品學識尚算不錯。」
「之之還想看看。」
「看什麼,還有時間嗎。」
「不要說得那麼恐怖。」
「我已經決定辦退休移民,據說頭尾需要四年時間。」
「投資快一點,兩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資?」
「不如問問老母親還收著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刮他們。」
「那麼,只好等英國人來計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蓮他們才會有資格,助理署長級以下恐怕免談。」
「不會這樣刻薄吧,你倒底為民服務三十載呢。」
「你是我老婆,當然幫我訪人眼中,我們這干有資格拿房屋津貼的中上級公務員,簡直浪費納稅人寶貴金錢。」
「不致於這樣吧。」季莊開了水龍頭洗臉。
「世人永遠各執一辭,誰有飛機大炮坦克車,就誰勝利。」
說著說著,陳開友悲觀起來,仰起頭,歎息一聲。
之之也起來了。
她躍下床,走到哥哥房間,推開門,看見陳知沉沉睡在床上,才放下一顆心。
書桌上攤著一本魯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讀物,之之過去細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楊銓: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之之惻然。
她默默念誦三五遍才放下書本,替哥哥關好窗戶,開啟空氣調節,輕輕離去。
一到樓下,電話鈴已經響起來。
對方是一洋女,嬌滴滴問;「李察季在嗎,蘇珊紐頓找他。」
之之殷電話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一邊滴咕,「舅爺應酬真忙。」
之之與母親相視而笑。
之之身上一件破T恤與舊短褲拖鞋,頭髮蓬鬆,胡亂用橡筋彈著,反之,老祖母卻穿套熨得筆挺的黑香雲紗短衫褲,雖在家裡,也穿著白線襪黑布鞋,頭髮稀疏,但仍盤著髮髻,額角錚亮。
之之心想,一代不如一代,真沒說鎮。
之之到天井去摘下一小碟白蘭花,用針線把它們穿成一串,用別針別在祖母胸前。
祖父一早找人下像棋去了,像他那樣的老人得天獨厚,有健康又懂得生活,閒時耍股票賺零用,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絕不損手,不然就同三兩知己蓋天蓋地,無所不談,退休廿多年,一點不寂寞。
父親就不如他了,很會急躁心焦。
沒到一會兒,之之看見舅舅打扮整齊下樓來。
走過之之身邊,又轉回頭,柔聲說:「沒有生舅舅氣吧。」
之之笑,「說什麼,不知道,回來帶盒巧克力給我。」
季力被這個懂事的外甥感動。「一定。」
他一陣風似去了。
電話鈴再響,也還是找季力。
吳彤在那邊酸溜溜的問:「他同誰出去?」
之之答:「我不知道,不是我接的電話。」
吳彤沒再說什麼,嗒一聲收線。
陳之之,讓這件事作為你的教訓,男人不打電話來,女人千萬不要打過去。
即使女性已經貴為宰相,此理永恆不變。
祖父搖著扇子回來了。
手執一卷書,正在吟哦。
之之奇問:「爺爺看什麼?」
過去打開看封面,只見上面寫著推背圖三字。
她雖讀英文出身,約略也知道是本什麼書,便笑說:「爺爺迷信。」
老祖父說:「這本書暢銷得很,許多地方買不到,還是托老朋友在相識書店覓來。」
「看看。」之之探頭過去。
只見書翻到第五十六象,巳未坤下坎上,識曰:飛者非鳥,潛者非魚,戰不在兵,造化遊戲。
「呵,」之之隨口說:「這我明白。這是描述孩子戰爭,屆時天空上飛的是隱形戰鬥機,潛在水底是核能潛艇,戰爭不再靠大量士兵,如玩一場電子遊戲,按鈕攻擊即可。」
祖父怔怔看著之之。
之之問:「我解得對不對?」
祖父的興致來了,坐下招手,「之之,來來來,再來解。」
之之笑,「這推背圖不會比時下一些文章作品更加難懂嘛。」
正欲作進一步研究,有電話找之之,她過去一聽,是張學人,便把所有預言放下,細細同男友傾訴起來。
陳開友走過女兒身邊,見之之渾然不覺,只掛住情話綿綿,心中便不舒服,同妻子說:「不知多久沒跟我詳談,問她一兩句,非常不耐煩,但是你看,同那種陌生人一說便一個鐘頭。」
季莊看他一眼,不出聲。
「我要到木球場去參觀草地滾球賽。」
「大熱天省省吧。」
「廣榮見也許在,我順道打探打探消息。」
季莊一直無法瞭解丈夫這種心態,但人總有缺點,他有,她也有,柴米夫妻,誰也沒資格要求難做一個完美人物,拉拉扯扯,將將就就,日子容易過。
之之放下電話,「爸爸出去?截我一程。」
季莊說:「一起走吧,我店裡有工夫趕。」
路上她告訴丈夫與女兒,時裝店總店連八間分鋪本來搞上市,自有日本銀行鼎力支持,帳目已由公司秘書做得七七八八,忽爾來一個晴天霹靂,什麼事都擱下縣慢,日本人現在要再三思量。
還有人鼓勵市民去銀行擠提,自己先搞垮自己,憑什麼去支持別人?」
之之笑,「幸虧現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一個多月前,誰說這樣的話,誰就是漢奸。」
她母親苦笑,「我知道。」
建議罷市那一日,陳知力陳大義,力勸母親罷工。
他說的好像是在這種大日子,母親還淨掛住周旋在綾羅綢緞中,使他痛心,不外是門渺小的無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業罷了,停工一世對社會也沒有損失。
季莊當日生氣,斥責兒子:「就是媽媽這分卑下的工作需補家用使你豐衣足食。」
陳知這才噤聲。
這些日子,他自然會明白,只有活得好,才會有能力幫助別人。
之之記得那回母親與哥哥對話的情形,她從來沒有看見母親這麼惱怒過,可見長幼有別,對話談何容易。
那日父親在一旁也氣道:「陳知,你再說多一句,看我不把你攆出去。」
之之似明白一些事實,爭取民主,並非易事。
自回憶回到現實,她咳嗽一聲,說道:「媽媽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季莊笑說:「過了十八歲,兒女說有事,其實主意早定,只不過禮貌上知會父母一聲,大人若識趣,沒聲價叫好,關係尚可維持,若不識趣,子女馬上失蹤,之之,我說得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