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賠笑。
「對了,你有什麼事同我商量?」
「沒什麼。」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父親把報紙遞給之之,「讀給我聽。」指一指某篇報告。
之之用平板聲調不徐不疾讀出:「在這非常時期。香港人首先要考慮的不是需要做些什麼,而明白到香港不應做些什麼顯得更迫切,凡是破壞繁榮穩定的事別再做了,令中英對抗的事,令香港內部分裂的事,純為發洩的事,都不要做了,互相攻擊的事應盡量減少,不切實際的要求別再多提,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現實。」
季莊說:「好文章呀。」
「才怪,」之之笑,「但求自保,怕得要死。」
季莊明知女兒搞笑,也反問道:「大勇若怯你曉不曉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後一家三口齊齊歎一口氣。
本市快成為歎息城。
第二章
之之同張學人在一起還是最開心。
學人是大快活,之之在微嗔時者怪他少長若干條筋,他並不笨,大事辦得妥妥貼貼,學業事業均有成且上軌道,只是天性平和,許多瑣碎煩惱絕不上身,每晚倒在床上不消一分鐘即扯起鼻鼾。
張學人喜取笑陳之之多愁善感,自尋煩惱。
兩個性格絕對不同的人互相調濟,相處極佳。
之之見了他找他碴:「你好像不難過。」
學人答:「有些人表現比較含蓄。」
「遇大事應慷慨激昂。」
「遇大事更應分析清楚,冷靜應付,處變不驚。」
「你不似愛國。」
這頂帽子大了,激辣辣飛過來,張學人連忙接住,「我的國家是澳洲,我宜過誓唱過國歌要效忠於她。」
「明天記得看新聞,外相可能有所公佈。」
「你說會不會有好消息?」
學人握住女友的手幽默的說:「你倒底愛的是哪一國。」
之之茫然低下頭,五分矛盾,三分彷徨,兩分羞愧,表情錯縱複雜,一時間不知所去何從。
學人拍著之之肩膀,「不要擔心,把思緒慢慢整理出來再說。」
之之把頭靠在學人的肩膀上。
「有無同家人說要搬出來住?」
「今晚說。」
學人笑了。
女友推搪尷尬之情猶如哄騙少女說會回去同糟糠之妻離婚的無良男人。
之之另有一個想法:一搬出來就進入人生另一階段,完全獨立自主了,再也不是依依蹲在祖父母膝下那個小女孩,一切責任後果要自負。
多麼大的一個決定。
學人外國脾氣重,即使娶她,也不會娶她一家,真使之之為難。
學人輕問:「二十多歲,還不捨得離家?」
之之又怕得失他,這般人才,誠屬搶手貨,稍一遲疑,即為他人所得,她焉能不患得患失。
「我不催你。」學人輕輕說:「我一定等你.」
之之沒想到學人會這樣向她保證,無異替她注射一支強心針,原來他知道她的難處,之之感動地握住學人的手。
一直到回家她心情都上佳。
一推開門便年到家人在年電視新聞。
報告員清晰地說:「英國國會中英小組主席曾告港人,說如果香港變得無法管治,英政府可能要檢討關係,不再顧慮聯合聲明之保證。」
老祖父大聲罵;「滾,滾,叫他們滾!」
之之的手按在母親肩上。
父親的鼻尖曬得通紅,但是臉刷地轉白,「此事渺茫了。」他跌坐在沙發中。
「明天又有遊行。」之之說。
「這次你不出去了吧。」
之之看母親一眼、沒有回答,只是問:「哥哥呢?」
「有朋友找他,在樓上詳談。」
之之上樓去,適逢陳知送朋友下來,與之之狹路相逢,只見兩個男子漢三十上下年紀,打扮樸素,各戴一副金絲眼鏡。
可能是陳知的同事。
物以類聚,陳知的朋友同他一樣,都是注重內涵的知識分子。
之之用目光與微笑送他們出去。
陳知回來問:「你找我?」
「哥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陳知的精神似有好轉,他像已經做出重要決定,如釋重負,故輕鬆笑問:「你最近甚喜獨行獨斷,如今又有什麼要問我?」
「哥哥,」之之把他拉到一旁,「我想搬出去住。」
陳知一怔,注視妹妹,「搬出去?你能獨立嗎?我勸你三思,你吃的米,用的水,統統由他人供給,你斷得了這條臍帶嗎。」
「但是,我嚮往自由。」
「要付出龐大的代價,超乎你想像的昂貴。」
「勸人放長目光,不怕犧牲,勇往直前的不也是你嗎?」
「你這個條件不值得,」陳知笑著搖頭,「不可混為一談。」
「我先去同母親提出,她若發起脾氣,請你站我這邊。」
「母親近日對我印象甚差,我怕愛莫能助。」
之之抱怨,「都是你,那麼乖,你若帶頭搬出去,我就易辦事。」
兄妹兩索性坐在梯間詳談起來。
「有人鼓勵你造反是不是?」
之之不語。
「你一旦出去了,他是否打算照顧你?」
之之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抑或,他的支持只限於搖旗吶喊,隔江觀火,一待不可收拾,立刻勸你處變不驚,莊敬自強?」
之之說:「我可以對自己負責。」
「你是嬌縱慣了的人,洗頭時蓮蓬水慢一點便急得頓足,質素稍差的衣服便嚷土土土,又大女人主義,之之,家裡對你也講民主,何用急急爭取。」
「我嚮往留學生住宿那段日子。」
「可見是太早開放也有後患。」陳知笑。
「你不贊成。」
「非也非也,時機尚未成熟,不宜操之過急。」
之之搶白他,「每個人說另外一個人,道理總是一籮筐一籮筐,丈八的燈,照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陳知勸妹妹,「父母親大人最近心清欠佳,你用辭婉轉些。」
陳之鼓起餘勇,蹬蹬蹬走上去找母親開談判。
意外地,她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舊沙發上抽煙。
之之坐到母親身邊,「我不知道你會吸煙。」
陳太太連忙按熄香煙,笑道:「年輕時吸過,戒掉多年,近日吸來解悶。」
母女倆同坐在一張紫紅色絲絨舊沙發上,它的年齡絕對比之之大,自幼她與哥哥兩人喜孵在沙發裡玩耍,如今絲絨面已掉得斑斑駁駁。
母親總是把最舊的東西抬到自己房間,好的新的都留給老的小的,自嘲是揀破爛的人。
之之有點慚愧,最好的還不夠,已是天之嬌子,還要爭取重高更遠的目標。
「母親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時間都到哪裡去了,記得剛出來做事便認識你丈親,當時他是大學生,我只是時裝店裡售貨員,經朋友介紹認識,非常喜歡對方,不多久便結婚,很快懷了你哥哥,為求生活安定,他一畢業便投考政府機關,沒想到公務生涯一晃眼廿多年。」季莊十分感喟。
之之老以為人過三十便會認命,真真沒想到母親仍然多愁善感。
「可是你倆做得那麼好,你們是好父母,好子女。」
「是嗎?」季莊微笑,「那為什麼你還想搬出去?」
之之失措,語塞。
她沒想到母親已經打探到消息,先發制人為強。
「之之,我明白你的心情,當年我在工專夜校念服裝設計及紡織,如果讀到文憑,一定有更好成就,但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愛情價更高。」
「你有沒有後悔?」之之好奇地問。
季莊笑,看著女兒,「哀樂中年。」盡在不言中。
「這件事我會詳加考慮。」之之答允母親。
「但願新一代的頭腦比老一代清醒。」季莊長歎一聲。
凡是做母親的都希望女兒自娘家直接走進夫家,嫁得好,有面子,天天差司機來接老媽出去喝茶逛街作樂。
次一等的,努力個人事業,出人頭地,揚萬立名,以光門相,父母也不致失望。
最怕女兒搞男女關係,失意時又回來娘家孵豆芽,從前之之的姑姑就是這樣,在娘家進進出出,被親戚譏笑。
姑奶奶幸虧最後嫁到外國去,眾人鬆口氣。
季莊至懼女兒以戀愛為業務。
「你且慢同你父親說這件事,近日他已白了中年頭。」
之之默默退出。
陳開友進來問妻子:「女兒作啥,一臉心事,可是要結婚了?要不正式結婚,別的談也不要談。」
「九十年代了。」季莊提醒他。
「廿一世紀我還是這樣看,誰也別想把我女地拐走,我養得起女兒。」陳開友幸幸然。
「她男朋友暫時不想結婚。」
「那麼他一定想找死。」
「陳先生,請你控制你自己。」
「真沒想到那小子外貌忠厚,內心奸詐。」
季莊只得用手托著頭乾笑。
陳開友的煩惱已經夠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獨立的意願,更令他不勝負荷。
他同妻子訴苦,「我的肩膀壓得斷開來。」
公務工作越來越難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國上司又還不明其中道理,辦事作風一似舊時,他們這一批總省級人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當中,豬八戒照鏡子似,兩邊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