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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你不曉得我們是多麼的刻苦。」

  其實之之是知道的,她父親幼受庭訓,可從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來,到今天,他買罐頭鳳梨,永遠挑碎片而不揀旋片,「一樣吃嘛,味道一樣」,但便宜一塊數毫,年薪已經數十萬的他仍然節儉。

  這個城市是我們打下來的江山,之之握緊拳頭,不,她不想離開。

  祖母說:「我與你祖父均是一枝獨秀,陳家只得他一個人跑出來,我娘家也只有我一個人在香港。」

  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

  這時候,大門一響,正在說曹操,曹操到了,是陳開友下班,揮著汗,臉上走油。

  老母親問:「季在呢?」

  「她要點貨,鋪子提早大減價,唉一年比一年的熱,簡直要熱死人。」實在抱怨的,並不是天氣。

  他跑進廚房,捧出西瓜,切開,大家吃起來。

  陳老太說:「小妹打電話來電你速速申請。」

  「不行,」陳開友答:「加國不承認十年內做的宣誓紙,她根本無法證明我倆是親兄妹,還有,只有什一歲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系親屬,無望。」

  「姑姑說她可以擔保你,多十五分。」之之說。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條例背得滾瓜爛熟。

  擔保?陳開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陰陽怪氣的面色。

  他丟了西瓜,「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他到樓上沐浴去。

  之之說:「站天天打電話來催,說好難撥通。」親友都道有幾慶長途電話線路繁忙得卡住。

  在外國,隔著一個距離看這件事,只有更加恐懼彷惶。

  住得近,反而有股異樣的鎮定,無他,第二天照樣要上班讀書,那容人放肆。

  沒有心情也要做。

  之之的母親說有幾日,大腦商直不曉得手腳在幹什麼,竟把女裝掛到男裝部去,也不知是大幸還是不幸,那個禮拜,一個客人都沒上門。

  生意這樣蕭條,季莊與合作了十多年的老闆娘卻不覺心痛,另外有大事更叫她們寢食不安。

  到這一兩個禮拜,略來平靜,不得不籌備減價來吸引顧客。

  電視上正重播流亡學生領袖受到通緝的新聞。

  老祖母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機,「難為他那些同學。」

  之之嚇一跳,祖母這理論新鮮,太多人認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擁護者當然包括陳知。

  「一將成功萬骨枯,」祖母輕輕說:「他要對那些人負責。」

  之之看著祖母,該剎那,她發覺老太太的頭腦比誰都清醒。

  這時候,陳知回來了,滿頭大汗,氣沖沖從拉著之之問:「你會不會移民英國?你說。」

  之之不用考慮,「不會。」

  「你太知道英國人了是不是?」

  「有某一個程度上的瞭解。」

  陳知斬釘截鐵地說:「我反對向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們身後有一把冷冷的聲音傳過來,「請你控制你自己。」

  兄妹倆轉過頭去,看到他們的舅舅站在樓梯。

  他穿著一套白西裝,正預備出去耍樂,卻不忘諷刺熱血青年一兩句:「反完並反英,又忙著要把越南人趕出去,整天在街上舉起旗幟要這個要那個,也不怕累,終有一天,不小心掉了一毛錢也有人跑到總督府去示威抗議。」

  陳知漲紅了面孔漲紅了脖子,他瞪著原本就圓大的眼睛就要理論,被陳之大力攔阻。

  季力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陳知半晌說:「豈有此理。」

  「算了,哥哥,一家人。」

  陳知罵:「冷血動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見一大截,本來打算結婚,又泡了湯。」

  這位舅舅自廿八歲起就宣佈要結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陳府。並不是沒有能力的人。收入卻全要來穿西裝開跑車,夜總會裡喝香按,夏天到歐洲渡假,寅吃卯糧,銀行裡永遠沒有稍微像樣的一筆款子。

  季力這人最風趣,出手闊綽,十分豪爽,之之不討厭舅舅,幼時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買回來,是最近的時勢才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處。

  穩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撫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過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遠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爭氣,一輩子寄人籬下。」

  之之把面孔貼著他肩膀。

  可憐的舅舅,沒人喜歡他,之之聽過祖母批評他似白相人,好不長進。

  之之抬起頭,「跑車拿去修理?」

  季力點點頭,「吳彤就來接我。」

  吳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兩人氣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專攻吃喝玩樂,小事上精明透頂,很會斤斤計較,大事上卻糊塗得不得再糊塗。

  他倆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同居,鬧翻過一兩次.又再走一起,不知是否相愛,兩人都並非小孩,一定知道在做什麼。

  只聽得季力說:「之之最有辦法,隨時可以拿澳洲護照。」

  之之不出聲,舅舅這些日子患了相思症,念念不忘,喃喃有辭,就是護照、護照、護照。

  「讓我去英國,我是一定去的,為什麼不會?」

  之之笑,「彤姨來了,你快上車去才真。」

  「之之你也一起來,我們到淺水灣喝茶。」

  之之遲疑。

  「我們是老夫老妻,不要緊的。」

  最近他與女友說上一兩句便生齦齬,氣氛甚差,之之不想夾在當中。

  但吳彤已經探出頭來,「之之一起來吧。」

  他們都喜歡之之。

  之之便跟著上車。

  淺水灣是永恆的淺水溶,之之記得三兩歲時便由父母帶著來海浴,曬得似小龍蝦似回家,躺床上,獨自感覺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蕩漾。

  她愛淺水灣。

  儘管面貌大不一樣,高樓林立,水質污染,她還是一門心思愛著它,大學時跑遍全世界,仍然認為最美妙的沙灘在淺水灣。

  吳彤感慨地說:「看我們的城市多美。」

  季力潑冷水:「黃昏夕陽有什麼好看。」

  「這塊是福地,不會有事的。」

  之之連忙插口:「聽聽收音機。」

  吳彤開了汽車無線電,一首歌悠揚地唱出來:「歷史的煙塵掩不住世紀的風雨,思緒裡沉澱的舊事依然清晰,先輩們死加深著生的含義,每一寸國土都埋藏一個不巧的真理——」

  季力啪一聲關掉。

  吳彤質問:「你發誰的脾氣?」

  「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

  「受不了搭飛機到美國去,別亂髮牢騷。」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對牢女友便吼:「我確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給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來,「我們是來喝咖啡的。」

  吳彤把車子駛到灣位停下來。

  她掩住勝,「我受夠了,你下車吧,我以後都不要再看見你。」

  之之急出汁來,「拋在這裡,怎麼走得回去。」

  吳彤推開車門,「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這一走不會再回來。」

  之之肚裡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會說那麼多話,她做魯仲達,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車門,命令吳彤:「快開車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兩個長輩在晚輩前做了一次小輩,乖乖如孩子似噤聲,他們總算順利抵達旅遊勝地。

  之之獨自在沙灘漫步,累了躲在影樹底下。

  有一對少男少女肆無忌憚地摟抱接吻,因為金棕色的身體實在年輕好看,觀眾並不覺得猥瑣。

  吳彤過來,坐在之之身邊,指一指風景說:「打不打仗,陸不陸沉,與他們無關。」

  之之笑:「是要有這樣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嚇死了自己,有什麼益處。」語帶雙關。

  吳彤沉默一會兒,「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聽說連忙安慰:「不會的,吵吵鬧鬧,等閒事。」

  「這次是真的,」吳彤黯然,「我倆要分頭去找護照。」

  之之忍不住輕聲斥責。「發什麼神經。」

  「你不明白我倆的中年心態,之之,我們曾經歷劫太多的動盪,實在沒有餘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溫言勸道:「看定一點,慢慢來,吉人自有天相。」

  吳彤自嘲:「我們的智慧還不及你。」

  之之還以為吳彤稱讚她,誰知她跟著說下去:「你那小朋友卻是澳洲人。」

  之之不悅:「他並沒打算與我共享什麼。」

  「可是,之之,你自有辦法。」吳彤語氣酸溜溜。

  之之即時站起來拍拍臂圍上的細沙,她不想多說,她結交張學人時根本不關心他是何方神聖,吳彤誤會了,陳之不是一個工心計的女子。

  舅舅與女友從前太樂觀,現在又太悲觀,其實香港仍然是香港,歷史地理環境前途同五年前聯合聲明公佈時一模一樣,難明他們二人心態。

  「天黑了,我們回去吧。」之之說。

  那一天,之之比什麼時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著,看見哥哥門縫有燈,之之推門進去。

  陳知嚇一跳,連忙轉過頭,雙手接過一本雜誌遮掩桌上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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