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是大鍋飯,三餐正餐之外,還有上點心下點心宵夜,吳彤好比加入一間制度完善的大公司,一切不用操心。
為自己打算了這麼多年,她樂得休息。
聽說陳老太每個月都會拿私蓄出來燉冰糖燕窩,凡是女眷,人人有分享用。
不因這甜品矜貴,吳彤也是賺錢的人,洋派的她亦全然不相信一種小鳥用涎沫築成的巢有什麼營養價值,但是由老太太來照料小輩這種細節,感覺卻非常好。
吳彤忽然問丈夫:「你怎麼會想到結婚?」
季力不耐煩,「女人最討厭的時候便是人次又一次說這種廢話的時候。」
吳彤噤聲。
嘴角一直掛著甜的笑容,在該剎那,無論前途是明是暗,她都是快樂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陳之捧著電話如熱鍋上螞蟻般發問:「來得及嗎,來得及趕回來嗎?」
陳知給妹妹老大白眼,接過電話,問母親:「奶奶心情好些沒有?背脊的皮膚敏感怎麼樣?」
之之在一旁頓足。
季莊在那邊同兒子說:「一言難盡,奶奶像是老了十年,臉頰都陷下去。」
「怎麼搞的。」
「回來再說。」
「對,張學人父母週四返澳洲,約會不能改期,之之毛燥之極。」
「我們明早就上飛機,你叫之之放心,還有,告訴她,世上除出陳之,還有其他的人存在。」
陳知笑,「算了,母親,她就快出嫁,一了百了,管她呢。」掛斷電話。
陳之追問:「你講我什麼壞話?陳知,你嚼什麼蛆,你膽敢離間我們母女感情。」
陳知看著妹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說,這是什麼意思,你細想去。」
兄妹倆撕打著出門。
陳知受家國情懷糾纏,被逼忍氣吞聲,只能佯狂玩世。
之之一直緊緊算著時間,飛機回航大抵需要十三小時,在公司裡她不忘找學人訴苦。
學人十分鎮定,「伯母說可以就可以,她慣於辦大事,懂得把握時間。」
「那麼多事堆在一起發生,」之之呻吟,「顧此失彼也會有可能。」
學人大笑,「沒有事,還算香港,還是香港人?」
真的,天天添增新的,更多的壓力,全世界壓力之都排第三名,不要以為第一第二是紐約與東京,才不,第一是黎巴嫩的具魯特,第二是愛爾蘭的具爾法斯特,兩地都是長期戰區,第三使輪到香港。
「鬆弛一點,之之,」學人笑,「雙方父母是否在場其實並不重要。」
之之作深呼吸,緊張的時候最有幫助,她大力吸氣,吐氣,
然後抱怨說:「如果有朝一日生癌,便是這件事故害的。」
張學人無奈,搖頭,笑。
季莊不會辜負任何人所托,她如期返港。
之之在候機室看到母親一個箭步上去擁抱。
季莊看到女兒沒有化妝的素臉,覺得之之異樣地小,長途飛機的勞累使季莊精神恍惚,意旨力未能控制時空,「之之,」季莊抱住女兒,只當伊十三四歲,「之之,媽媽在這裡。」她仍是女兒全能的母親。
之之轉過頭去,看到祖父母,愣住。
豈止老了十年,簡直像掉了包,兩老一向精神奕奕,神色十足,沒想到往外國兜一個圈子回來,威頭盡數打倒,臉容憔悴,神情萎靡。
之之百思不得其解,照說溫哥華是個好地方,天氣通年涼爽,居住環境上佳,食物中蔬果海鮮肉類應有盡有,莫非兩老受到人為虐待?
之之不由得鬆開媽媽的手過去扶住祖母,誰知老太太怔怔地掛下淚來。
之之第一次看到祖母流淚,她是個一向受尊敬,有威嚴的老人,之之震驚,天,祖母受了什麼樣的委屈。
一行數人,擁撮著兩老回家。
祖母一進屋,便走入房間,閂上門,再也沒出來。
之之想同母親說活,只見媽媽倦極累極地擺擺手,不欲多講。
她只得去找父親。
陳開友有點煩,「之之,你為什麼不學哥哥,他從來不理閒事。」
之之承認:「我同哥哥差得遠,我特別愛尋根究底。」
陳開友對女兒說:「這件事已經近去,不要再提,只當沒有發生過,才是最聰明的辦法。」
他用一大塊熱毛巾,裹住自己的頭臉。
「倆才能有沒有被人騙錢?」
陳開友拉下毛巾,「你想到哪裡去了?你把姑姑當什麼人。」
之之這才放下一顆心。
雖雲錢財身外物,非到必要,誰原捨棄。
陳開友叮囑女兒:「別在爺爺奶奶面前提這件事。」
「是。」倒底發生了什麼?
「他們只是水土不服,明白嗎?」
「明白,明白。」之之唯唯諾諾。
陳開友見她如許調皮,不禁笑出來。
是夜眾人見只有遠憂,沒有近慮,已經心滿意足,不由得沉沉睡去。
只有之之,因第二天是大日子,睡到半夜醒來,轉側數次,有點緊張,便去自己失眠,起來找東西吃。
到了樓下,之之看到祖母一人坐在漆黑的客堂中,一下接一下地扇著扇子。
之之故意放響腳步,走近祖母身邊,蹲下來。
老人握住孫女的手,「之之,」她的聲音很恍惚很迷惘,「告訴我,我是真的回來了嗎?」
「當然,」之之訝異,「你此刻便在家裡。」
「之之,」祖母疑惑地看著她,「可是我的肉身也回來了?」
之之打一個冷顫,她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誤會自己還魂。
可憐的老人,她一定受了極大刺激。
之之替祖母打扇,「你累了,一覺睡醒,就知道真的到了家,奶奶,明天是我訂婚日子,你若休息足夠,便與我們一起吃頓飯。」
除老太握住之之手不肯放。
「奶奶,我替你斟杯茶。」
除老太慣喝的玫瑰普洱放在一隻白瓷罐裡,之之熟悉地執了適當份量,用開水沖開,再加半杯冷水,她捧著杯子,服侍祖母一口一口喝下去。
之之邊幫祖母捶背邊問:「舒服點沒有?」
除老太點點頭,閉上雙目,「是,我是到家了。」
之之把祖母扶進房,老人的腳步不如往日利落,竟有點蹣跚。
「好好睡,明天見。」
之之小時候發燒,祖母也是這樣看著她入睡,現在輪到小的來照顧老的。
之之覺得這間老屋似有魔力,離開它,即失去生趣活力,不管是祖母也好,舅舅也好,最後還是要回來才能心身安樂。
之之走到天井,採摘一碟子白蘭花,放在祖母床頭,這樣,即使在夢魂中,也知道是回了家。
之之猜想新移民多多少少會有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的感受。
香港這個上范,要忘卻要擱在腦後,都不容易。它會悄悄上心頭,在傷懷日,寂寥時,奈何天,盤踞不走。
可怕。
之之睡過了頭。
「懶之,」有人出力搖她,「嫁過去還這麼著,丟盡陳家的臉。」
之之朦朧地申辯,「奶奶——」她揉著雙目。
奶奶,是奶奶的聲音,之之跳起來,雙臂掛住祖母的脖子,哈哈哈地笑,祖母恢復常態了,感謝上天。
老太被之之出力一墜,差些沒閃腰,急急高聲說:「快鬆手,別以為你只有三歲。」
季莊推門進來,「之之,你今天上不上班?」
之之建議,「大家休息一天如何?」
季莊搖頭,「不行,今日公司有事。」
她得趕回去逼著一班女孩子逐個電話撥通請客人來參觀新裝,本來這種服務算是特惠關照,只通知熟客,這一季連買過一條皮帶的稀客都不能放過。
之之抱怨,「媽,你有眼袋。」
「不要緊,」季莊答:「學人的媽媽也有。」
老太太說:「我那件灰紫色縐紗旗袍大約還能派上用場。」
陳開友自浴室出來,聽到陳家三代女子的對話,不禁苦笑。
這是什麼,這是黃蓮樹下彈琵琶最佳現身說法。
他並不是嫁女求榮的那種人,之之婚後固然有資格申請父母到澳洲入籍,但抵達異鄉還不是全得靠自己,他又剛剛見過兩老痛苦的壞例子,更加添煩惱,梳洗的時候看到鏡子裡兩鬢又斑白不少,不禁吟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最難堪的是,無論心中如何淒苦傍徨,仍得塗脂抹粉,強顏歡笑,演出好戲,不能透露半絲愁容。
大家都那麼努力,連老太太都願意助興,陳開友焉敢大意。
可是不瞭解內情的外人卻把港人當作十三點:這種情況之下,居然坯照祥吃喝玩樂。
時間逼緊,再也不容各人悲秋,大伙匆匆出門上班。
一年比一年難過,一年一年照祥的過。
難怪有人看到新的日曆會驚叫失聲,厚厚一疊,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多少機失埋伏其中,又不知要應付幾許牛鬼蛇神,都得一一靠肉身捱過。
做人還需要什麼成就,還好好活著已是一項成就,不必苛求了。
陳之回到公司,打算把訂婚消息悄悄告訴一兩個相好的同事,卻遍尋李張玉珍不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