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答:「我已退會,不過仍然幫朋友一個忙。」
季力不悅:「不知道多少毛病出在這最後一次身上。」
陳知表現異常客觀,「這間屋子人人有分,我尊重大家的意願,我們投票決定。」
吳彤說:「少數服從多數。」
這樣文明,季力陡然感動起來。
這樣民主,還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呢?
只見陳知與之之齊齊舉起手。
吳彤說:「我對陳知一向投信任票。」也舉起右手。
大家看著季力。
季力在陳家由始至終沒有投票權,今次難免他有點受寵若驚,輕輕舉手,「我此舉並非因為反對無效。」
「謝謝你們,舅舅舅母。」
季力站起來,「之之,學人,我們去看場電影。」
陳知看看表,「各位在十點三十分可以回來。」
之之正用各式各樣的姿勢舉著手,聞言平直地用力伸出左手,口中叫:「HAIL!陳知。」
陳知已經去撥電話通知朋友前來集會。
學人訝異地看著之之,「你哥哥涵養工夫恁地好。」
之之溫柔地看著未婚夫,輕輕說:「愛是恆久忍耐。」
「他是我的榜樣?」
之之點點頭,「你至要緊表出於藍。」
臨出門前學人卻聽了個電話,張健夫婦有事召他,他只得撇下之之趕去。
陳知對妹妹說:「喂,你乾脆留下來吧。」
「幹嗎?」
「別忘記你是茶水檔。」
「呵是,我會在廚房侍候,主人,你要什麼儘管按鈴。」
季力與吳彤猜想這是他們小兄妹之間的秘密,一笑置之,出門看電影會。
最後一次。
之之圍上白色圍裙,客人按鈴的時候她去開門,待他們坐好了,她手執拍紙部及原子筆,「各位,喝些什麼?」本來凝重氣氛消失大半,眾人皆忍不住莞爾。
之之逐一記下;「檸檬可樂、凍咖啡、鮮奶加蛋、中國茶、紅茶。」
呂良是老客人了,冒昧地問:「請問之之有沒有三文治。」
坐在他旁邊的,是那位陌生人,陳知始終沒有為之之介紹。
「只有火腿蛋。」立之據實答。
眾人大喜:「來兩客。」
他們還沒有吃飯,英雄只怕饑來磨。
之之看哥哥一眼,陳知的眼色叫她放心。
之之回到廚房,逐樣照做,並不嫌瑣碎麻煩。
客廳外的對白,她可以聽得很清楚。
「小陳,你妹妹真可愛,允文允武。」
「她今年底就要結婚。」
「呵。」語氣不是不失望的。
之之雙手忙個不停,耳朵卻也沒空閒。
那位陌生人開口了:「香港的經濟成就,可以算是世界經濟發展的典範。」
之之大表訝異,剛才她見過那位陌生人,約五十出頭,國字口面,比陳知呂良張翔他們的年紀要大上一截,猶如父執輩,之之沒料到他一開口會說起財經報告來。
眾人對他卻很信服,並無異議。
他說下去:「香港在七八至八八年這十年來,生產總值平均年長為百分之十八,長期計,增長世界第一,六五年香港人平均生產總值為四百七十美元,至八八年已升至八千四百美元,二十三年來每年增幅高達百分之十三,港人在這短短二十多年積聚了龐大的財富,財政司預期八九年的人均生產總值突破一萬美元大關。」
之之捧出飲料。
那陌生人說下去,「這樣的蓬勃繁榮若果受到影響.不僅僅是六百萬港人的損失,更是對自由經濟理想的重大打擊。」
這些都是開場白,他倒底想說什麼?之之皺著眉頭細聽。
呂良說:「你是指,為現實生活著想,我等應該迅速遺忘。」他顯然心有不甘。
之之做三文治的雙手停下來。
外頭會議繼續。
「美國人已經忘記越戰,法國人哪裡還記得阿爾及爾,韓國人最好忘卻光州,日本人根本不承認南京。」
眾人沉默。
陳知先開口:「我永遠不會忘記。」
張翔忽然說:「他未獲安排會見美國副總統及其他白宮高層官員,我們不下數十次試圖安排一次會面,白宮卻沒有承諾。」
「華府不願進一步危害到每年一百四十億美元的雙邊貿易。」那陌生人說。
之之知道這位先生想說的是什麼了。
她呆呆的看著天花板。
張翔說:「今晚要討論的正題:他想回到香港居住。」
那位陌生人即時說:「本市不適合他定居,他的存在會危害到本市與鄰近國家的關係。」
陳知開口了,他的聲音充滿疑惑,「我們的態度自轟轟烈烈歸於零星落索,心情自熱血翻騰而陷入矛盾深淵,百日未滿,一切幾乎均已恢復正常.大家這樣善志,連一點姿態都不堅持,我們真的如此缺乏原則,沒有宗旨?」
那陌生人乾笑數聲,低頭回答:「我們要面對一個沒有轉的事實,我們連經濟生活都不能獨立,我們充法決絕。」
之之聽見有人用拳頭大力錘打茶几。
她惘然低下頭
接著是一段非常長的緘默。
之之把三文治捧出去,但她猜想已經沒有人吃得下。
她為各人添了茶。
呂良與張翔忍不往默默流下淚來。
陌生中年人悄悄站起來,「諸位,我只有這麼一點意見。」
呂良說:「謝謝你多次撥冗給我們寶貴意見。」
「我能夠做到的不過是這樣。」
眾青年默送他出門。
「對了,」陌生人轉過頭來,「你們三位已經落實在一張名單裡,如果我是你們,就不會踏入禁地半步,旅行挑別的地方去。」
第八章
他們的顧問由一輛大房車接走。
之之同哥哥說:「這位先生幫過你們很大的忙吧。」
陳知點點頭,「他沒有者嗇過財力物力。」
「他是本市的一名富商。」
「是,之之,你大抵已猜到他是誰。」
「本市有文化而又有財富的人實在不多。」
呂良與張翔兩人倒在沙發上,掩著面孔,毫不掩飾他倆失望傷心之情。
之之本來對他倆沒有好感,一直認為他們帶壞陳知,此刻看到他們衷心的表現,態度不由得較為溫和。
她勸慰他們:「任何事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
呂良擦一擦眼角,「你說得對。」
之之看看表,「我們的家人快要回來。」
張翔說:「我們這就告辭。」
之之忍不住同他們說:「祝你們幸運。」
「謝謝你,陳之,我們永遠感激你的支持。」
呂良也說:「陳之,祝福你婚後生活快樂。」
陳之眼眶都紅了。
她退到一邊,看著陳知與他們話別。
客人清場之後,兄妹倆收拾茶几上的杯盞。
他倆異常沉默,手足動作迅速,並沒有再為剛才的事交換意見。
電話鈴驟然響起來,之之嚇一跳,鬆手摔碎一隻玻璃杯。
是張學人找之之。
「張學人,」她忽然磨著他問:「你會永遠以我為重,善待我,尊敬我的意願,支持我,愛護我?」
學人在電話另一頭笑出來,「陳之,我同你在一起,並非為著踐踏你,輕蔑你,刻薄你,陳之,我又沒心理變態,當然會盡我的力對你好。」
之之滿意了,輕輕問:「你現在在哪裡?」
「有位親戚自新加坡趕來與我父母會面。」
之之笑,「廣東人的親戚最多。」
「對,幾時叫你出來逐一向他們叩頭斟茶。」
之之掩著嘴駭笑。
天真可愛的她似已渾忘適才那一幕。
廚房裡陳知感慨地屈膝拾起碎玻璃,一不小心割開一隻手指,鮮紅怵目的血滴出來。
這一點點血是否白流根本不要緊,陳知用毛巾按住小小傷口,獨自坐下發呆。
舅舅舅母回來了。
他們很識時務,已經故意遲到半小時。
看完一場無聊的電影,再擠進咖啡店裡,好不容易才消磨這些鍾數,季力與吳彤不由得不懷疑他們是老了,連玩都玩不動。
真慶幸終於正式結了婚,可以名正言順懶在家中,一搭沒一搭地閒話家常,誰也不用把誰的最好一面展示招搖。
讚美婚姻制度,哈利路亞。
捱到門口,吳彤說:「我整個人酸臭死了。」
季力含笑,「三天不讓我們洗澡吃飯,已與越南船民沒有太大分別。」
回到家,吳彤如釋重負,上樓放一缸水,倒些浴鹽,浸下去,閉上雙目,深深享受。
季力在一套笑道:「一會兒起來,又是一個高貴的人。」
吳彤睜開眼睛說:「不用你講我也知道我們幸運。」
「有些人不知道。」
「這上下怕也全都知道了。」
季力停一停,「對,老太太說要回來住。」
「她本來就在這裡住。」吳彤懶洋洋。
「你會習慣一屋子都是人?」
吳彤答:「季力,季莊可以應付的人與事,我都可以學習應付。」
季力十分感動。
吳彤另有一個想法,多年來她獨居生活,太平盛世繁花似錦的時節,倒也罷了,至怕失意寂寥,孤清得難以形容,她會有恐懼,怕將來年老衰弱之體萬一有什麼事都沒人知道。
現在陳家有老有少,熱熱鬧鬧,不知多好,吳彤歡迎這個轉變,試想想,出門不用帶鎖匙,回家只要伸手撳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