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人也笑,「我卻是指令郎與千金。」
陳知忍不住,朝妹妹眨眨眼睛。
開場白打開,兩對夫妻便順理成章地交換訊息。
陳開友與季莊亦放下了心。
張學人從來沒有在人前提及過父母的職業,她是悉尼一間圖書館的副館長。
張學人不以此炫耀,季莊由衷佩服。
這年頭,急功近利的都會人,幾乎連胸口比人多顆痣都要耀武揚威,驕之久前,對比下,張學人算是很沉實之至。
學人是土生土長的華僑,他們沒有沾光的習慣,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他經濟早已獨立,況且,醫生一如清道夫,同樣為群眾服務,並非超人。
家世清白當然十分重要,卻不影響他與之之感情,這是張學人豁達過人之處。
季莊親自點了幾個清淡考究的菜,吳彤幫著嫂子招呼客人,他們一家子聯手,外人很難不覺得舒服自在。
氣氛漸漸輕鬆。
張夫人含有深意地說:「這個夏天,虧得你們熬的。」
一桌子人聽得這樣體貼的知心話,不由得齊齊歎息,眼眶微紅。
張夫人又說:「換作別的城市,經過此劫,早就垮下來了。」
眾人又點頭稱是。
張醫生便笑著舉杯,叉開話題。
這是一次極之愉快的聚會,雙方家長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好像剛在擔心孩手們升中成績欠佳,一下子便聽他們說要結婚。
古時生得比較多,去了一個還有三個,此刻不能夠,孩子們一離巢,家長便冷清清。
回到家,之之猶如虛脫,太緊張了,忍不住伏在沙發上飲泣。
季莊說:「比起封建時代女性,一出嫁便得走進夫家生活,我們是幸運得多了,現在對婆婆可以像對客人或朋友一樣,又勝你母親一籌。」
宣洩了情緒,之之抬起頭頷首。
「你看你多幸運,之之,細想一想,你看我們多幸運,莫非前生做過什麼好事,否則今生何德何能,享用豐衣足食,呼吸自由空氣。」
「是的,母親。」
「維持婚姻的秘訣同其他人際關係完全一樣,之之,記得互相遷就。」
陳開友過來,「張家幾時回請?」
「下星期三。」
「這分親家是好親家。」陳開友非常滿意。
「下次我們會談到學人與之之婚事。」
陳開友答:「我們沒有任何要求,不過張學人如膽敢對之之不好,我老人家親身出馬去割他頭顱。」
之之聞言嚇一大跳,驚魂未定,又聽得舅舅的聲音懶洋洋自身後傳來,「不用勞駕您老出手,還有我同吳彤呢。吳彤,對不對?」
身為舅母的吳彤鼻音重重,「我們聽姐姐姐夫吩咐。」
看陳開友的神情,誰也不會誤會他是開玩笑,他絕對是認真的。
好好先生管好好先生,誰要是意圖損害他生命中那三位女性,他就會拚命,母親、妻子、女兒,都比他自身更重要。
季莊按一按他額上青筋,「你好去休息了,人來瘋。」
陳知這時問妹妹:「你真的要結婚?」
之之點點頭。
「那還裝修小書房幹什麼?」
「我永遠是陳家的女兒,非在陳家佔一席位不可,隨時回娘家,地位不變。」
陳知笑問:「這樣霸道,累不累,要不要贈你一套風火輪?」
母親說得對,之之自覺幸運,父母照應完她,現在輪到夫婿,無驚無險。
難怪之之一倒在床上就入睡。
她父親在那邊廂問她母親:「之之有無嫁妝?」
季莊攤攤手,「我們兩老限過去為婢僕吧。」
「我怕不好意思。」
「張氏是明白人,我們又沒要聘禮。」
陳開友苦笑,「陳知娶老婆時還不知如何應付。」
「不知如何應付,就不要去應付。」季莊笑,「論到婚嫁,自然已是大人,讓他們自己去搞。」
「不行,我非親力親為不可。」
「所以說你不懂管理科學。」
這話說到陳開友心坎裡去,「就是呀,廣榮兄也說我吃力不討好。」
他們熄燈睡覺。
半夜,電話鈴驟響。
陳知第一個醒覺。
他自床上躍起,呆半晌,意味到是有重要的事,抹一抹額角的汗,摸黑下樓去聽電話。
之之也醒了,迷迷糊糊,只覺事不關己,已不勞心,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翻一個身再題。
季力與吳彤根本沒有聽見電話鈴。
陳開友惺忪地同妻子說:「幾點了?你去看看看。」
季莊一向任勞任怨,急急下樓。
只見陳知己接了電話,百色沉重,正唯唯諾諾。
季莊一身冷汗,莫非此事同陳知有關?要命。
陳知見到母親,如逢大赦,「媽媽,是奶奶找。」把聽筒交給季莊。
季莊聽說是婆婆,反而放下心中大石,她昱叫一聲慚愧,人怎麼會不偏少,總會分輕重先後。
老太太在那頭一味哭泣。
季莊問:「媽,媽,你怎麼了?」一邊對陳知說:「去叫你父親下來。」
陳老太說:「季莊,我想回香港來。」
季莊立刻說:「回來好了,我們等你。」
「我要開友來陪我。」
季莊躊躇,這又是一筆額外開支。
老太太可不糊塗,她立刻說:「費用包我身上,季莊,你同開友一起來,馬上去買飛機票。」
「那好,一言為定,買得到飛機票立刻來。」
季莊不得不敲定這筆數目,女兒的嫁妝都沒有著落,焉能隨意胡亂花費,人窮志短,不得不現實一點。
這時陳開友光著腳丫來表示孝心,「媽,媽」他搶過電話,「我們明天就來。」
老太太停止哭泣,又說了一會子,才掛斷線路。
陳開友比白天還清醒,磨拳擦掌地罵:「沒有那麼大的頭,卻去戴那麼大頂帽子,口口聲聲把父母接過去養活,你看,你看,弄出個大頭佛,也不打聽打聽,老太爺老奶奶豈是容易服待的。」
他終於出淨胸中一日烏氣。
一抬起頭,卻看到季莊幾近淒厲的責備目光,陳開友本來還想加幾句註腳,一見妻子如此不悅,立刻噤聲,唉,怕老婆就怕老婆。
什麼叫家教,這就是家教。
季莊不想陳知看到父親叱責姑姑,怕過幾年他想起這等例子,亦以同樣態度去對付陳之。
坐言起行,以身作則才是正途,閒時打罵幾句,沒空則視若無睹,有個鬼用,自己八百年不與弟兄姐妹來往,卻盼望子女友愛,自己成日價踐踏老人家,卻空想子女孝順聽話,科線木求魚。
季莊說:「睡吧,明天一早去搶飛機票。」
「賺死航空公司。」
還睡什麼,天已經蒙亮。
季莊倒並沒有十分牽掛婆婆。
老人同小孩一樣,一不如意就哭,他們的眼淚有份量。
壯年人的眼淚最窩囊,誰敢在公眾場所一不小心掉下淚來,準叫社會不恥:怎麼,連這點能耐都沒有,動輒淌眼抹淚,還混不混。
哪裡還有哭的權利。
說季莊的淚腺早已退化也不為過分。
很明顯,老太太不開心,或許是因為天氣不好,或許因為女婿侍候不周,或許食物吃不慣,但並不是嚴重問題。
到了八點,舉家出門。
之之已聞消息,她非常困惑,「媽媽,我不是自私,但是下星期三學人爹媽請我們,你倆來得及回來嗎?」
「一定可以回來。」陳開友安慰女兒。
「才五天時間罷了。」
吳彤過來摟住之之,「我也是家長之一,我會代表你父母。」
陳知抬起頭來,「還有我呢?」之之靠山奇多。
「不用改期?」之之尚問。
「我們停留一天,立刻帶你爺爺奶奶回來,替你撐腰,別緊張,有空多出去玩玩。」
托熟人,軋到當天票子,不過要到東京轉飛機,兩夫妻於傍晚出發。
之之邀請學人過來玩二十一點牌戲。
季力與吳彤運氣奇佳,贏得一場糊塗。
棋差一著,縛手縛腳,無論之之拿十九點還是二十點,他們總是多一點,即使是黑積,也會打和。
假使世事如棋,倒也十分棘手。
這個時候,陳知過來說:「各位,我有事與大家商量。」
奇怪,季力看著外甥,這個外號叫彈簧腿的小子自從長大之後就與他疏遠,此刻又來討好,有什麼大事?
陳知坐在他們身邊,「各位,我今晚想約朋友來喝杯咖啡。」
吳彤誤會了,立刻又驚又喜,「好哇,你是不是想我們全體肅靜迴避?」
陳知咳嗽一聲。
之之完全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說:「且聽陳知說下去。」
陳知說:「今晚來的,一共有三位朋友。」
季力嗯地一聲,「是他們!」
陳知點點頭,「不錯,有一項要緊的議程需要一個比較清靜的地方商議。」
清靜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陳知的意思大概是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吧。
這上下,陳宅大抵也早為若干人發現是個秘密會議場地了。
季力苦笑,雙手把一疊紙牌洗得會飛一樣。
陳知說下去,「這件事趁爸媽不在我才提出來。」
之之問:「是最後一次是不是?」
季力揚起一條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