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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嘩,這麼能幹,我望塵莫及。」

  她忽然自卑自覺渺小,忽然又自大得意洋洋,情緒已不能自控。

  「你且去休息,人累了比較煩躁。」

  春池獨自做完清潔工作。

  在家她是獨生女,從來不需要爭;從學校出來,她只懂努力做好本分,也從來不爭。非常被動的她怎麼會與人爭男生。

  春池牽牽嘴角,那種享受被爭的男女神經根本有問題,避之則吉。

  這時,她忽然聽見嘻笑聲。

  啊,是誰,從什麼地方傳來?

  她到窗前一看,原來是幾個大孩子在華南中學的廢墟嬉戲追逐。

  上班途中,她遇到年輕人踩著直線滾軸溜冰鞋在斜路擦身而過。

  快到下一個世紀了,玩具與他們小時大不同,在美國,六七十年代的一切玩意現已可當古董賣。

  但是人情世故,總還是一樣的吧,每個人仍然渴望被愛以及愛人,科技再發達進步,人心不變。

  張醫生在等著她,「連小姐,有一個難題。」

  不是難題不會找她。

  「是。」春池洗耳恭聽。

  「甲病童已經腦死,乙病童等待心臟移植。」

  啊,「病童幾歲?」

  「兩人均只得六個月。」

  即是想春池去說服甲童父母允許器官捐贈。

  「我立刻去。」

  一進這個學系便知道是厭惡性行業,只得沉著應付。

  兩對父母都一臉眼淚。人生處處憂患,春池忽然覺得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

  卓羚與鍾惠顏就從來沒組織過家庭,她們寂寞嗎?並不。

  春池吸進一口氣,輕輕說出院方要求。

  甲童父親開頭不置信,「你們何等冷血,說什麼仁心仁術,在這種時候竟向我們提出殘酷要求。」

  春池溫言相勸,一再解釋。

  那位太太忽然回心轉意,「好,好,救人重要。」

  幼兒心臟,只得核桃那樣大小。

  甲童父母相擁哭泣。

  任務成功,春池獨自到休息室喝咖啡。

  張醫生進來,「手術定下午舉行。」

  春池哽咽。

  「連小姐,週末可有空,我家有燒烤會,請你參加。」

  春池看著張醫生,一定還有下文吧。

  果然,「我弟弟自加州硅谷返來發展,我想介紹一些朋友給他。」

  春池支吾,「我碰巧有事。」

  「請不要見外。」

  「下次吧。」

  「下午二至六時,隨便你什麼時段出現。」

  推都推不掉,糟糕。

  「工作不是生活全部。」

  「當然,」春池賠笑,「我盡量抽空。」

  張醫生十分高興,說漏了嘴,「舍弟一表人才,你不會失望。」

  春池不禁微笑,看,人情世故,一絲不變,半個世紀之前,家長忙著張羅一切,今日仍然如此。

  「聽說你下個月搬進周全路宿舍?」

  「正是。」

  「那同我是鄰居了,有空時時來吃便飯。」

  春池只得說好好好。

  週末她另外有節目,她到社區中心去學小魔術。

  本來這種特別班專為兒童所設,她向導師說明身份緣故,他們破例收錄超齡學生。

  「在哭泣小病人面前把一枚金幣自他耳朵裡變出來,勝過說百句安慰話。」

  春池比誰都用功凝神,學會了全套功夫。

  師傅同她說:「要多多練習,手勢才會純熟。」

  但凡學藝,秘密盡在此:苦練、苦練、苦練。

  她看看時間,已經三時多,到張醫生處坐一會兒便可告辭。

  到了目的地,張氏賢伉儷熱烈歡迎,倒是叫春池不好意思。

  她根本沒有打扮:白襯衫,卡其褲、平跟鞋,這時倒有三分歉意。

  張醫生的兄弟是個活潑的老實人,在外國長大,完全像美國人,在小鎮生活,也染了那邊的習氣,他是某些名女人歷劫紅塵後急於想反璞歸真的理想對象。

  但是春池覺得這種人像是欠缺了什麼。

  叫人意外的是,吳乙新也在客人之中。

  春池看到他高興極了,笑問:「你是男家至親還是女家好友?」

  乙新也笑,「我與張仲民是朋友。」

  「今日來相親?」

  他又笑,「張醫生真熱心。」

  乙新手中握著一本書。

  「在看什麼?」

  他把卷子遞給她。

  春池讀到這樣的句子:你可知道,我總是在日暮時分,書影與書影之間,寧靜的悲哀裡,最想念你。

  「啊。」

  用字簡約,感覺卻有千言萬語,蕩氣迴腸,可慢慢回味,叫春池說不出話來。

  是,張仲民所欠缺的,就是這種詩意。

  「今天沒有約會若非?」

  「毋須天天見面吧。」

  春池不語。

  「春天的池塘,生氣盎然。」

  春池微笑,「是,有荷花、有金魚,還有前來喝水的鳥類,呀,別忘記蝌蚪及蜻蜓。」

  「你父母很會取名字。」

  春池問:「舊金山可有消息?」

  乙新搖頭。

  春池心想,那不幸的女子一定可以看到啟示,她不現身,只有兩個可能:一,已不在人世;二,實在不想再看前塵往事。

  「這次尋親也不是毫無收穫。」

  春池微笑,「可不是,你認識了兩位能幹的阿姨,以及林若非這樣的可人兒。」

  吳乙新毫不猶豫地說:「還有你。」

  「呵,我受寵若驚。」

  乙新還想說什麼,他的話題遭打斷。

  張醫生走過來,「燒烤羊腿準備好了。」

  接著,他們與其它客人會合,再也沒有細談。

  散了會,回到家,看見燈光,伸手敲門。

  若非來開門,見是春池,即發牢騷。

  「不公平競爭至令人生厭。」

  「什麼事?」

  「有人利用軀體同上司打交道奪取特權。」

  春池笑出來,「這也好算新聞?」

  「在我們這苦哈哈行業,賣身也不值什麼。」

  「若非,人各有志,何必感慨萬千。」

  「同你說話真有意思。」

  「人家也有苦處:也許芳華將逝,可能急求出頭,又或對名利特別飢渴,但肯定無背景支持,只得自尋出路,不是人人面前有一條一早由長輩鋪好的黃磚路,平步青雲,次一等的人得披荊斬棘。」

  若非冷笑一聲,「我同你還不是都撐下來了。」

  春池笑嘻嘻,「我與你皮肉筋骨特別粗壯,熬得住。」

  若非斟出香檳來。

  「慶祝什麼?」

  「可幸我們不是嬌滴滴,凡事需要人家照顧的人。」

  「說得好。」

  喝光一瓶好酒,若非說:「春池,我快要結婚了。」

  這本來是好消息,但是春池卻一愣,「同誰?」

  「吳乙新。」

  春池一時不能置信,一切像旋風一般,發生得太快。

  而且,她剛才見過乙新,他一點也沒透露婚事。

  若非問:「怎麼沒意見?」

  「你們兩人已商量好了?」

  「當然。」

  「世上的確有閃電式婚姻這回事。」

  「你似不看好我們。」

  春池賠笑,「我追不上速度。」

  「你們外國節奏的確慢吞吞。」

  「這倒好,萬一他生母出現,看到的是兒子兼媳婦。」

  若非笑了。

  春池回到自己的單位,輕輕吟道:「你可知道,我總是在日暮時分,書影與書影之間,寧靜的悲哀裡,最想念你。」

  今日的繁囂都會,民生緊張,已無人擁有一顆千回百轉的心。

  窗台上百合花已謝,仍透露暗香。

  春池靜靜躺床上,心裡有絲惆悵,終於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建築公司派員來勘察纜車徑地盤。

  工作人員意外,「你們還住這裡?」

  李建文理直氣壯,「又不是今日拆,限期未至。」

  「仍有水電供應?」

  「正是。」

  工作人員嘖嘖稱奇。

  他們住在一層危樓裡,而且悠然自得。

  這會不會也是林若非寫照?她並不知道自己處境實際狀況。

  春池去上班。

  張醫生見到她說:「咦,春池,仲尼正找你。」

  張仲尼笑咪咪出現,「我來幫老兄檢查計算機。」

  「哪一架計算機?」

  「侄兒玩的袋中怪遊戲機。」

  「呵!」春池大樂,「小病人都玩這個,教我兩度散手,可與他們溝通。」

  「你到了何種程度?」

  「次次都輸。」

  「我同你惡補。」

  他立時取出電子遊戲機。

  「你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取得高分。」一邊講解,一邊示範。

  春池讚歎,「這種有變程序,不知由哪個天才設計。」

  「實不相瞞,我有分參與。」

  呵!小覷了他。

  張醫生走過,「你們在幹什麼?春池,七○一號病人在等你呢?」

  張仲尼說:「春池,我們再約。」

  「好,一言為定。」

  她匆匆趕去看病人。

  張醫生笑問兄弟:「怎麼樣?」

  「一見鍾情,只覺她對生活充滿童真熱情,可愛之極。」

  張醫生大笑,「加把力吧。」

  那天,春池在醫院工作到深夜。

  張醫生與她同時當更,他說:「要不,在醫院休息一晚,要不叫仲尼送你回去,這都會一街罪惡,非得小心不可。」

  「仲尼也要休息。」

  「那麼我送你。」

  車子駛到纜車徑路口上不去,張醫生嚇一跳,「春池,你的居住環境這麼差!幸虧立刻可搬進宿舍,你看,就在廢墟旁邊,小偷大賊均可自露台爬入,太危險了。」

  春池但笑不語,輕輕話別。

  真的,被母親知道了,不知多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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