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這麼能幹,我望塵莫及。」
她忽然自卑自覺渺小,忽然又自大得意洋洋,情緒已不能自控。
「你且去休息,人累了比較煩躁。」
春池獨自做完清潔工作。
在家她是獨生女,從來不需要爭;從學校出來,她只懂努力做好本分,也從來不爭。非常被動的她怎麼會與人爭男生。
春池牽牽嘴角,那種享受被爭的男女神經根本有問題,避之則吉。
這時,她忽然聽見嘻笑聲。
啊,是誰,從什麼地方傳來?
她到窗前一看,原來是幾個大孩子在華南中學的廢墟嬉戲追逐。
上班途中,她遇到年輕人踩著直線滾軸溜冰鞋在斜路擦身而過。
快到下一個世紀了,玩具與他們小時大不同,在美國,六七十年代的一切玩意現已可當古董賣。
但是人情世故,總還是一樣的吧,每個人仍然渴望被愛以及愛人,科技再發達進步,人心不變。
張醫生在等著她,「連小姐,有一個難題。」
不是難題不會找她。
「是。」春池洗耳恭聽。
「甲病童已經腦死,乙病童等待心臟移植。」
啊,「病童幾歲?」
「兩人均只得六個月。」
即是想春池去說服甲童父母允許器官捐贈。
「我立刻去。」
一進這個學系便知道是厭惡性行業,只得沉著應付。
兩對父母都一臉眼淚。人生處處憂患,春池忽然覺得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
卓羚與鍾惠顏就從來沒組織過家庭,她們寂寞嗎?並不。
春池吸進一口氣,輕輕說出院方要求。
甲童父親開頭不置信,「你們何等冷血,說什麼仁心仁術,在這種時候竟向我們提出殘酷要求。」
春池溫言相勸,一再解釋。
那位太太忽然回心轉意,「好,好,救人重要。」
幼兒心臟,只得核桃那樣大小。
甲童父母相擁哭泣。
任務成功,春池獨自到休息室喝咖啡。
張醫生進來,「手術定下午舉行。」
春池哽咽。
「連小姐,週末可有空,我家有燒烤會,請你參加。」
春池看著張醫生,一定還有下文吧。
果然,「我弟弟自加州硅谷返來發展,我想介紹一些朋友給他。」
春池支吾,「我碰巧有事。」
「請不要見外。」
「下次吧。」
「下午二至六時,隨便你什麼時段出現。」
推都推不掉,糟糕。
「工作不是生活全部。」
「當然,」春池賠笑,「我盡量抽空。」
張醫生十分高興,說漏了嘴,「舍弟一表人才,你不會失望。」
春池不禁微笑,看,人情世故,一絲不變,半個世紀之前,家長忙著張羅一切,今日仍然如此。
「聽說你下個月搬進周全路宿舍?」
「正是。」
「那同我是鄰居了,有空時時來吃便飯。」
春池只得說好好好。
週末她另外有節目,她到社區中心去學小魔術。
本來這種特別班專為兒童所設,她向導師說明身份緣故,他們破例收錄超齡學生。
「在哭泣小病人面前把一枚金幣自他耳朵裡變出來,勝過說百句安慰話。」
春池比誰都用功凝神,學會了全套功夫。
師傅同她說:「要多多練習,手勢才會純熟。」
但凡學藝,秘密盡在此:苦練、苦練、苦練。
她看看時間,已經三時多,到張醫生處坐一會兒便可告辭。
到了目的地,張氏賢伉儷熱烈歡迎,倒是叫春池不好意思。
她根本沒有打扮:白襯衫,卡其褲、平跟鞋,這時倒有三分歉意。
張醫生的兄弟是個活潑的老實人,在外國長大,完全像美國人,在小鎮生活,也染了那邊的習氣,他是某些名女人歷劫紅塵後急於想反璞歸真的理想對象。
但是春池覺得這種人像是欠缺了什麼。
叫人意外的是,吳乙新也在客人之中。
春池看到他高興極了,笑問:「你是男家至親還是女家好友?」
乙新也笑,「我與張仲民是朋友。」
「今日來相親?」
他又笑,「張醫生真熱心。」
乙新手中握著一本書。
「在看什麼?」
他把卷子遞給她。
春池讀到這樣的句子:你可知道,我總是在日暮時分,書影與書影之間,寧靜的悲哀裡,最想念你。
「啊。」
用字簡約,感覺卻有千言萬語,蕩氣迴腸,可慢慢回味,叫春池說不出話來。
是,張仲民所欠缺的,就是這種詩意。
「今天沒有約會若非?」
「毋須天天見面吧。」
春池不語。
「春天的池塘,生氣盎然。」
春池微笑,「是,有荷花、有金魚,還有前來喝水的鳥類,呀,別忘記蝌蚪及蜻蜓。」
「你父母很會取名字。」
春池問:「舊金山可有消息?」
乙新搖頭。
春池心想,那不幸的女子一定可以看到啟示,她不現身,只有兩個可能:一,已不在人世;二,實在不想再看前塵往事。
「這次尋親也不是毫無收穫。」
春池微笑,「可不是,你認識了兩位能幹的阿姨,以及林若非這樣的可人兒。」
吳乙新毫不猶豫地說:「還有你。」
「呵,我受寵若驚。」
乙新還想說什麼,他的話題遭打斷。
張醫生走過來,「燒烤羊腿準備好了。」
接著,他們與其它客人會合,再也沒有細談。
散了會,回到家,看見燈光,伸手敲門。
若非來開門,見是春池,即發牢騷。
「不公平競爭至令人生厭。」
「什麼事?」
「有人利用軀體同上司打交道奪取特權。」
春池笑出來,「這也好算新聞?」
「在我們這苦哈哈行業,賣身也不值什麼。」
「若非,人各有志,何必感慨萬千。」
「同你說話真有意思。」
「人家也有苦處:也許芳華將逝,可能急求出頭,又或對名利特別飢渴,但肯定無背景支持,只得自尋出路,不是人人面前有一條一早由長輩鋪好的黃磚路,平步青雲,次一等的人得披荊斬棘。」
若非冷笑一聲,「我同你還不是都撐下來了。」
春池笑嘻嘻,「我與你皮肉筋骨特別粗壯,熬得住。」
若非斟出香檳來。
「慶祝什麼?」
「可幸我們不是嬌滴滴,凡事需要人家照顧的人。」
「說得好。」
喝光一瓶好酒,若非說:「春池,我快要結婚了。」
這本來是好消息,但是春池卻一愣,「同誰?」
「吳乙新。」
春池一時不能置信,一切像旋風一般,發生得太快。
而且,她剛才見過乙新,他一點也沒透露婚事。
若非問:「怎麼沒意見?」
「你們兩人已商量好了?」
「當然。」
「世上的確有閃電式婚姻這回事。」
「你似不看好我們。」
春池賠笑,「我追不上速度。」
「你們外國節奏的確慢吞吞。」
「這倒好,萬一他生母出現,看到的是兒子兼媳婦。」
若非笑了。
春池回到自己的單位,輕輕吟道:「你可知道,我總是在日暮時分,書影與書影之間,寧靜的悲哀裡,最想念你。」
今日的繁囂都會,民生緊張,已無人擁有一顆千回百轉的心。
窗台上百合花已謝,仍透露暗香。
春池靜靜躺床上,心裡有絲惆悵,終於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建築公司派員來勘察纜車徑地盤。
工作人員意外,「你們還住這裡?」
李建文理直氣壯,「又不是今日拆,限期未至。」
「仍有水電供應?」
「正是。」
工作人員嘖嘖稱奇。
他們住在一層危樓裡,而且悠然自得。
這會不會也是林若非寫照?她並不知道自己處境實際狀況。
春池去上班。
張醫生見到她說:「咦,春池,仲尼正找你。」
張仲尼笑咪咪出現,「我來幫老兄檢查計算機。」
「哪一架計算機?」
「侄兒玩的袋中怪遊戲機。」
「呵!」春池大樂,「小病人都玩這個,教我兩度散手,可與他們溝通。」
「你到了何種程度?」
「次次都輸。」
「我同你惡補。」
他立時取出電子遊戲機。
「你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取得高分。」一邊講解,一邊示範。
春池讚歎,「這種有變程序,不知由哪個天才設計。」
「實不相瞞,我有分參與。」
呵!小覷了他。
張醫生走過,「你們在幹什麼?春池,七○一號病人在等你呢?」
張仲尼說:「春池,我們再約。」
「好,一言為定。」
她匆匆趕去看病人。
張醫生笑問兄弟:「怎麼樣?」
「一見鍾情,只覺她對生活充滿童真熱情,可愛之極。」
張醫生大笑,「加把力吧。」
那天,春池在醫院工作到深夜。
張醫生與她同時當更,他說:「要不,在醫院休息一晚,要不叫仲尼送你回去,這都會一街罪惡,非得小心不可。」
「仲尼也要休息。」
「那麼我送你。」
車子駛到纜車徑路口上不去,張醫生嚇一跳,「春池,你的居住環境這麼差!幸虧立刻可搬進宿舍,你看,就在廢墟旁邊,小偷大賊均可自露台爬入,太危險了。」
春池但笑不語,輕輕話別。
真的,被母親知道了,不知多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