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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若非還未睡,正在收拾行李。

  她把雜物逐一裝箱,像是要搬家的樣子。

  「咦,去何處?」

  若非看她一眼,笑說:「就准你一人往高處飛不成。」

  「相處數月,倒是有點不捨得。」

  「這所老房子不知做過多少年輕人的歇腳處,環境略好便搬出去。」

  「若非,你搬到什麼地方?」

  「去乙新公寓暫住,然後待他工作結束,一起赴美國定居。」

  「你的工作呢?」

  若非放下手上雜物,「我是遊牧民族,那裡有可安息的水邊便到那裡,同你的優差不一樣。」

  「今日好似事事針對我。」

  「做文藝工作怎同醫生比,你的學歷便是盔甲與護身符。」

  「記得卓羚嗎,她也做文藝。」

  「前輩固然真材實料,可是更加鴻運當頭。」

  「你考慮清楚了?」

  若非坐下來,「看得出你是真關心我。」

  春池不出聲。

  「我對本行無比厭倦失望。」

  「就因你有個對頭擅長利用肉身去換取報酬?若非,外國主婦生活吃重枯燥,家母每天光是收拾家居園子便喊救命,所以只生我一個孩子。」

  若非笑了。

  「喂,莫自火坑跳到油鍋去。」

  「我深愛吳乙新,我心甘情願與他走這一趟。」

  春池還能說什麼,只得攤攤手。

  「你放心,我不會做伸手派,我接了好幾段稿件來寫,收入不多,但可以支付生活費用。」

  春池鬆了口氣,戀愛時也要吃飯,別忘記這點便可。

  「祝福我。」

  「我由衷希望你心想事成。」

  第二天在醫院裡,春池接到乙新電話。

  她立刻問:「可是舊金山有消息?」

  「不,仍然失望。」

  「嗯。」

  「春池,出來喝杯茶,有話同你說。」

  春池笑,「邀請我做伴娘?」

  吳乙新一怔,「什麼?」

  春池立刻覺得不妥,實時說:「出來再說。」

  「下班時分我在醫院門口等你。」

  那日比任何一日都長,永遠不到五時似的,叫春池心急。

  五時正她便走到停車場。

  吳乙新已經在等她,看見她吹一下長長口哨。

  春池笑著迎上去,「有什麼重要消息公佈?」

  「我那份報告已經做妥,先回紐約,上司批閱後,便往赫爾辛基開會。」

  春池狐疑地問:「你要走了?」

  「正是,向你道別,多謝你幫忙。」

  「若非呢,」春池脫口而出:「與你共進退?」

  吳乙新變色,「這裡頭有重大誤會,她不是我的責任,彼此是成年人,大家都明白這點才可能發展下一步。」

  春池這一驚非同小可,「什麼?」

  「你好像不接受,春池,你太保守了。」

  「不,這與我的人生觀無關,正如你說,這件事裡有重大誤會,林若非親口同我說,你們將舉行婚禮,並一起赴紐約生活。」

  輪到吳乙新嚇一跳,「我,結婚?想都沒想過。」

  「乙新,我想你得立刻同她說清楚,請問你給過她何等樣的承諾?」

  「什麼都沒有!」

  「她又不是妄想狂,我覺得事不宜遲!你非解釋清楚不可。」春池急得頓足。

  「我已講得一清二楚,我居無定所,收入普通,連自己身世尚未弄明白,怎樣成家?」

  春池呆住。

  可憐的若非,那麼聰明伶俐的女子,竟被自己蒙騙。

  「我甚至不配擁有同居女友,她會獨守公寓沉悶至死。」

  春池打了一個寒顫,凶險!稍一不慎,連春池就是林若非。

  這次是若非做了替死鬼。

  春池低下頭來,也許,吳乙新得到他父親不良遺傳,也許,成年人無論做什麼,後果自負,不能怪別人。

  「你怎麼了,整張臉忽然縮小了。」

  春池悲哀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舒服?」

  吳乙新想伸手過來摸她額角。

  春池連忙退後一步。

  「你怪我?」

  春池不知說什麼才好。

  「請相信我,我從未給過她任何虛妄的承諾。」

  春池不想介入其中,又退後一步。

  幸虧這時救星來了,停車場內忽然有人自車中探頭出來,「春池,我送你回家。」

  啊,是張仲民那愣小子。

  春池立刻對吳乙新說:「我朋友來接我,祝你一路順風。」

  她奔過去,開了車門,立刻跳上車,張仲民馬上把車駛離醫院。

  一路上春池面色煞白,猶有餘悸。

  對若非說什麼好?惟有隻字不提。

  張仲民體貼地一言不發。

  她若要告訴他,自然會和盤托出,假使不講,他得尊重她私隱。

  黑暗中他不知那比他高大的男子是誰,不過看樣子不會與可愛的春池有瓜葛,她看見那人像見鬼一般,到現在還魂不附體。

  終於,他聽見春池歎一口氣。

  「想不想喝杯咖啡?」

  「請到舍下小坐。」

  張仲民一句「求之不得」到了喉頭又吞下肚子。

  春池想得到第二個意見,便問:「老房子是否十分破爛?」

  誰知張仲民回答:「舊是舊一點,可是多有味道,像巴黎拉丁區的公寓。」

  又一次意外,「你在巴黎住過?」

  「公司想打開歐洲生意。」

  「你諳法語?」

  他立刻說了幾句,呀,人不可以貌相,春池聽懂了春天、許多、小心……等字。

  「說什麼?」春池好奇。

  「春季會有花粉熱,小心處理,許多防敏感藥物會產生副作用。」

  春池笑得彎腰。

  仲民無奈,「我只會那麼兩句實用語。」

  春池安慰他,「已經足夠唬人。」

  她準備點心招待客人。

  在廚房裡,無限感慨,誰會想到一個容易臉紅,曾經叫她媽媽的年輕人會那樣涼薄地處理感情。

  而張仲民外形平實,卻能時時叫她笑個不已。

  外表真不可信。

  怎麼樣叫小女孩當心?狼是狼,披著羊皮的也是狼,終身只能與狼共舞,只能在狼群中苟延殘喘……春池歇斯底里地笑了。

  張仲民進來取咖啡喝。

  春池開口,「剛才停車場那個人,你也認得。」

  「啊?」

  「他是吳乙新。」

  原來是他,「他騷擾你?」仲民關心。

  「不不,他另外有女朋友。」

  那麼,仲民想,春池你為何臉色發青。

  春池問:「他與你可算熟稔?」

  「我性格比較務實,在年輕人中不受歡迎,與他只是普通朋友。」

  這時,有人敲門,門外是若非,她神情並無異樣,可是一雙眼睛非常空洞。

  她輕輕說:「啊!你有客人。」

  春池約莫知道發生了什麼,「我過一刻來找你。」

  若非退後一步,像一個影子,隱沒在黑暗裡。

  春池轉頭,仲民已經取過外套。

  「明天來幫你搬家。」

  「先謝謝你。」

  送走客人,春池匆匆去找若非,但是她已經外出。春池再找到珍吧,亦不見人,只得回家休息。

  一整晚驚醒,像是聽見若非在哭,側耳,發覺只是風聲。

  一清早她去敲門,若非惺忪地出現。

  「幾點鐘?我才瞌眼。」

  「昨晚找我什麼事?」

  「沒要緊事,聊天。」

  春池凝視她,若非改變了傾訴的主意。

  「你這一兩天搬?」

  「是。」春池放下新地址。

  「我也差不多這幾天走。」

  春池衝口而出,「走到什麼地方?」

  第九章

  若非若無其事,「咦,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我會跟吳乙新走。」

  春池無話可說,站起來,「我趕上班。」

  她不願透露真相,春池不敢逼她面對事實。

  下午春池心情略好。

  新宿舍明亮寬敞,最重要的是,牆壁髹淡黃,靜寂無聲。

  仲民笑說:「只得兩件行李的年輕女子的確少有。」

  「我不懂生活情趣。」

  仲民不知多高興,「是嗎,正好與我一樣。」

  現成簡單傢俱,一切齊備,春池鬆一口氣,立刻向母親報告。

  「媽媽,你若來本市,可住在我處。」

  連太太幾乎落下眼淚,「呵,囡囡會照顧我了。」

  但凡要求愈低的愈是好父母。

  春池躺在沙發上,躊躇滿志了五分鐘,清醒了,跳起來,「我得回醫院工作。」

  下班後到經紀處辦妥退租手續。

  那中年人感慨說:「老房子說要拆卸足足三十年,終於期限到了。」

  春池笑笑。

  「老房子經歷都會興衰,人間悲歡離合,它若會寫字,可寫一本小說。」

  春池覺得這個經紀十分有趣。

  「你的芳鄰也將相繼搬出,李先生好像移民去澳洲,林小姐要結婚。」

  春池說:「我還有點事,告辭了。」

  深夜,她在辦公室接到電話,「春池,我今晚回紐約。」是吳乙新來道別。

  春池忍無可忍,輕輕問:「你肯定不是要結婚?」

  乙新笑,「在未來十年內,我不考慮結婚。」

  春池歎口氣,「再見。」

  「我會想念你。」

  春池緩緩放下電話。

  仲民來接她下班,不知不覺,他們的關係又有進步。

  「下次同伯母通話,請記得提起我。」

  「應該應該。」

  春池心中牽記若非。

  那夜她在新居休息,一夜到天明,完全沒有醒過,只覺安全舒適。

  一早,張醫生到她辦公室來,「我爸媽想請你吃飯。」

  「哎唷,還未到時候。」

  「你不想令老人家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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