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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快收拾幾件衣服,我們到多倫多去吃飯。」

  「吃飯要到那麼遠?」

  「有得吃,撒哈拉也要去。」

  「你有沒有想過做人有時毋須吃得那麼好,吃得那麼飽?」

  「你懂什麼,就快打饑荒了。」

  「祝你順風。」

  「喂,人家指明請董昕先生夫人,你一日在位,一日要盡責。」

  「這話裡可有威脅成分?」

  董昕當然知道程真脾氣,「我保證你可以見到總理,屆時你可用記者專業眼光給他服飾打扮作出評分。」

  「唷,」程真說,「你為什麼不早說?」她也乘機下台。

  「你有沒有帶旗袍來?」

  程真揶揄他,「小鳳仙裝行嗎?」

  董昕也作出讓步,只是說:「到了多倫多先休息一晚,明早且到百貨公司買一套。」

  程真接過飛機票,見還有半小時,便寫了張傳真到光明日報要資料。

  自書房出來,見董昕坐在門口等她。

  程真說:「我還得通知程功。」

  「我已經知會她。」

  「你好不周到。」

  「我知道你忙呀。」

  程真忽然累得眼皮直往下墜。

  她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

  「董昕,如此夫妻關係維持下去沒有意思。」

  誰知董昕居然贊同,「是,我也知道。」

  「那不如分手吧。」

  「你有時間嗎?那你去籌劃此事好了,我實在沒有空,快,計程車在樓下等。」

  真是荒唐,因為分手太煩,所以仍屬一對。

  程真在旅途中一聲不響。

  那幾個小時的航程長如一歲。

  到了旅館已是深夜一時,她跑到櫃檯說:「請給我一間單人房」,取過鎖匙,一徑上樓去。

  倒在床上便睡。

  半夜醒來,撥電話給劉群。

  「咦,」劉群奇道,「半夜四點半,你失眠?」

  「資料找到沒有?」

  「已在恭候,孫毓川,已婚,一子一女,分別十二歲及八歲,妻袁小琤,鋼琴家,是袁瓞楠幼女,袁某曾是駐法公使。」

  「謝謝你。」

  「生活還愉快嗎?」

  「不致於失聲痛哭。」

  「我要的資料呢?」

  程真答:「先向你報告一些數字:太平洋怡安公司在八八年以每方呎實用地八元價格與政府成交,可是當年同樣實用地價值三十五元。」

  「這我知道,所以彼時引起許多非議。」

  「那二百0四畝地當時每畝價值六十三萬七千元,可是兩年後,即九0年,怡安轉手將其中十畝出讓給一新加坡發展商,每畝售價卻為四百萬廠

  劉群訝異,「淨賺六倍以上。」

  「現在不止囉!」

  「特寫完成後立刻交給我。」

  「劉群。」

  「什麼事吞吞吐吐屍

  「其實我的特寫也不淨是無聊文字。」

  劉群大笑,「緣何忽然自卑?這真是難得現象。」

  「我也不是淨挑剔別人手錶與西裝的人。」

  「喂,閒話少說,百川問候你。」

  「他可以起來沒有?」

  「打著石膏,在家裡勉強能夠活動。」

  「劉群,」程真忽然說,「我回來復職可好?」

  劉群沉默好一會兒。

  「喂,說話呀,一分鐘十塊港元,這回子真的沉默如金。」

  「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一切都要我自己想個腸穿肚爛。」

  「再談了。」

  程真又撥回家去找母親。

  母親聽到她聲音忍不住嘲諷:「你乘的是什麼飛機,四日四夜才抵涉?不是說一到就打來嘛?」

  程真陪笑,「你也可以找我呀。」

  「電話線路不通,一直有人搭在傳真機上。」

  「媽,我想回來。」

  母親也隨即沉默。

  「媽,我不會連累你的。」程真擠出一絲笑。

  「凡事你自己想清楚。」同樣的建議。

  「媽媽,有空再聯絡。」

  程真頹然倒床上。

  她在櫃檯問到董昕的房間號碼,打到他房間去。

  董昕在夢中,驚醒了來接電話。

  「董昕,我想回去。」

  董昕如墮雲裡霧中:「你是誰?」

  「我是你妻子程真。」

  「程真,饒了我,有話明天說。」

  「我想回家。」

  「你自己考慮清楚,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一個人總有權追求最適合他的生活方式。」

  他掛斷電話。

  再打過去,已經不通,他把聽筒擱起來了,程真只得作罷。

  天亮了,程真一個人跑到市中心容街閒逛。

  醉漢倒在街角不省人事,清道夫正忙碌清洗街道,小食店已開始營業。

  她逛了個多小時,回到酒店,再度和衣而睡,這次,輪到她接董昕的電話。

  「下午兩點了,起來妝身吧。」

  程真答:「謝謝你。」

  她跑到酒店附屬的美容院去享受蒸氣浴,跟著洗了頭,然後叫車子到市中心買晚服。

  程真對晚服的要求非常簡單,可是越是這樣越是難找。

  眼看時間已經差不多,她拎起一件黑色吊帶裙子預備試了就買,可是試身房門搭一聲開出來,程真呆住。

  迎面出來的女客正是孫太太袁小琤。

  天下有這麼巧的事,程真只得朝她頷首,孫太太卻沒有那麼客氣,她一別頭,與程真擦身而過。

  程真聳聳肩進去試衣服。

  接著請售貨員替她配手袋鞋襪,又找到條披肩,順順利利一起付帳,滿載而歸。

  化好妝,程真坐在房間裡等董昕來接,像一個參加舞會的少女。

  董昕來了,打量過夥伴,認為她不失禮,表示讚賞。

  宴會在酒店二樓大廳舉行,人山人海。

  董昕很快找到他的熟人與行家,四處打交道交換消息。

  程真倒也不悶,她喜歡冷眼觀眾生相。

  她先看到袁小琤。

  那襲粉紅色旗袍捆著精緻的寬邊繡花,惹人注目。

  她來了,那麼孫毓川當然也在這裡。

  程真找到一個冷靜的角落,喝一口香擯,心情好轉,她不是沒有感喟的,到了這種地步,她仍然認為生活質素不差,感情並非生活全部嘛,豁達過了份,有點兒似十三點。

  今晚起碼有五百人吧,董昕不知如何弄到帖子,必須做他好夥伴,不能叫他失望。

  他在那邊找她,她俏悄回到他身邊,讓他介紹她給眾人認識,全世界記者都是最佳談話對象,天南地北,都有充分資料拉扯一番,自中國是否應該舉辦奧運到環保最新走勢,自俄國經濟狀況到墮胎合法化問題,均有獨特見解。

  這個時候,連董昕都覺得他們是天生一對,離婚,離什麼婚?

  程真聚精會神時十分年輕漂亮,眼睛睜得圓圓,討人喜歡,每隔三五分鐘便用非常誠懇與新奇的語氣說:「呵,真的嗎?」那一套必定是留學英國時同老英學來的。

  對方被她感動,便對董昕說:「你與你迷人的太太必須到我們家來晚餐。」

  稍後她聽得董昕在另一邊說:「我不會普通話,程真,請過來一下。」

  程真轉過頭去,看到了孫毓川。

  她朝他頷首。

  孫看上去真叫人舒服,全身沒有一點稜角。

  袁小琤也過來了,一臉狐疑,翡翠耳墜兩邊蕩鞦韆,手臂立刻圈住丈夫。

  程真笑笑;同董昕說:「我去拿杯酒。」

  不知恁地,她聽到自己歎息。

  身後有人說:「讓我來。」

  他把一隻高杯子遞給她,一點兒不錯是香檳,他知道她在喝什麼。

  程真張開嘴,想說句俏皮話,可是不想造次,又合攏嘴巴。

  可是孫毓川輕輕問:「你又想如何揶揄我?」

  程真不得不從實招來,「我只不過想說:我們不能老這樣見面,人家會起疑心。」

  誰知孫毓川忽然漲紅了面孔。

  程真十分後悔,他若回敬一兩句風趣的話,旗鼓相當,無所謂,當是說笑,他動輒臉紅,變成程真吃他豆腐,連她都尷尬。

  半晌她說:「真巧,是不是?」

  孫毓川抬起頭,忽然說:「當年我在美國波士頓讀書,認識一位朋友,性格同你差不多。」

  「呵,」程真忍不住問,「我的脾氣怎麼樣?」

  這時董昕走過來,「入席了。」一邊在她耳畔說,「別喝太多,還要靠你呢!」

  他們並沒有與孫毓川坐一桌,官是官,商是商,民是民,逕渭分明。

  隔兩張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寬挺的肩膀。

  程真帶著微笑低下頭,上一次這樣悄悄打量一個男生,還只有十六歲,今晚是喝太多了。

  第三章

  同桌有一對英國夫婦,在與程真談論春季湖區的風光。

  程真聽得自己說:「對於當時十九歲的我來說,在雲德米爾乘露露貝爾號是畢生難忘的經歷,那受緩斯緩夫歌頌過的湖光山色,那漫山遍野的水仙花,濟慈怎麼說?噢美麗的水仙,我們哭泣因見你早逝,宛如旭日未曾經歷中午……」

  那位老太太握住程真的手,不住說:「親愛的,你一定要來我們家吃頓飯。」

  上菜之前,先由總理祝酒,再由各達官貴人說幾句話,程真至不愛吃宴會中西菜,沒有動口。

  幸虧菜上得快,跳舞節目開始,程真說:「我想早退。」

  董昕看著她,「可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陪那些華人太太跳跳舞,交際交際。」

  董昕忽然說:「今晚多虧你。」

  「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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