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當心。」
程真取過披肩手袋離去,她沒有回房間,肚子餓,她打算到附近小食店去買炸魚薯條,最好還有炸甜圈餅。
皇天不負苦心人,轉角就有小店。
她叫了食物,坐在一角大嚼。
吃著吃著程真覺得有人看著她,一抬頭,忍不住「哎唷」一聲笑出來,坐她斜對面的是孫毓川。
她隔著桌子問:「你吃什麼?」
「芝士熱狗。」
「最好有永和式油條粢飯。」
孫毓川微笑。
程真搖頭晃腦,「你對民生有多少認識?」
孫毓川回敬:「肯定不止燒餅油條。」
程真笑了,「太太呢?」
「在跳舞。」
「你不應該跟著我。」
這次孫毓川不再示弱,「我比你早到,你跟著我才是。」
程真答:「像我這種年紀,怎麼還跟得動任何人。」
他沒有過來,她也沒有過去,兩人隔著桌子交談,可是他替她付了帳。
夜深,天氣有點兒涼,程真把披肩拉得嚴密點。
她往酒店反方向走,這種天氣合該散步。
孫毓川不徐不疾跟在她身旁,使她滿心歡喜。
程真抬起頭,「其實我沒有見過任何華人穿西服比你更好看。」
孫毓川笑,「你聽過越描越黑這句話沒有?」
程真只得笑。
「只有香港那樣的環境才會培育出你這樣的女性吧?」
「這是褒是貶?」
他把雙手插在褲袋裡不語。
程真站定在街燈下,忽然悲哀了,「再見,孫先生。」她急急往酒店走回去。
一邊走一邊覺得鼻子發酸,一摸面頰,臉上竟掛著豆大眼淚,程真十分詫異,神經病,怎麼哭起來了,有什麼好哭的?
然後她發覺自己在跑,腳步越來越快,最終奔回酒店。
董昕房間的電話沒有人聽,她收拾行李,換回便服,改了飛機票,當夜就不辭而別,飛回家去。
程功見了她,立刻說:「董則師可知道你行蹤?」
「他不會關心。」
程功馬上拿起電話,「我來告訴他。」
程真手中握住一瓶香檳。
程功打完電話過來把程真手中酒瓶放到一角。
程真說:「來,我們去接收新屋,由你負責室內裝修,請搬來與我同住。」
「我想都沒想過你會寂寞。」
「為什麼,一個人有一支辛辣的筆就可以對七情六慾免疫?」
程功看著養母,「你喜歡他。」
程真把頭髮束到腦後,點點頭,「是。」
「你認為他意下如何?」
「我已過了猜測對方心意的歲數。」
「總有感覺。」
「我不會自作多情。」
程功笑。
「我們二人均結了婚。」
程功問:「是嗎,有關係嗎?」
程真對她另眼相看,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她對感情一事瞭解透徹。
程真答:「沒有,沒有分別。」
「你會去追求這段感情?」
「不。」
「為什麼不?」
「我已經拿不出最好一面同他交換。」程真忽然明白她那一晚流淚的原因,「歲月沒有饒我,生活已經把我折磨得不似人形。」
程功笑出來,「這不是真的,你仍然年輕標緻。」
程真歎口氣,笑著抬起頭,「來,幫我去選家俱。」
那天之後,她沒有再提那件事。
程功選了羅拉愛許莉的窗簾布及壁紙,統統藍白二色,這正是程真常穿的色系。
說實話,程真最喜歡紅色,可是通衣櫃找不到一點紅,誰也沒說過一個人喜歡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麼。
程真日常仍然白衣白裙,配著董昕一身藍白便服,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他們其實並非一對壁人。
他們且已分居。
在新屋裡,程真往往用整個下午蹲在花園整理玫瑰花。
電話來了,她斟杯冰茶,在太陽傘下與劉群交談。
「到巴黎來見我,我們瘋幾天。」
程真笑,「我們還有能力做越軌行動嗎?」
「我來採訪巴黎上中下三個不同階層華裔移民的生活情況。」
「劉群,你也真挖空心思了在這裡。」
劉群歎口氣,「你走了我只好自己來。」
「競爭越發激烈了可是。」
「很多事我不願做,因覺做得成功也沒有意思。」
「我下一班飛機前來與你會合。」
「我住在朋友的公寓,凱旋門路一號。」
程真問女兒:「你可要去巴黎?」
程功駭笑,「我有功課要做。」
「那麼,記得每天收信、澆花,還有,替我問候董昕。」
程功說:「其實董則師很想念你。」
「我也很懷念十年前的他,」程真歎口氣,「我們都變了,或是說,他變了我沒變,我已跟不上他的步伐。」
程功十分無奈,「你倆分開,真正可惜。」
程真訂好飛機票開始收拾行李。
「那種感覺,像看著熱帶雨林每分鐘消失一畝一樣。」
程真哈哈哈笑起來。
程功開車送她到飛機場。
女兒都那麼大了,母親能不老嗎?她擁抱女兒,「我愛你囡囡。」
「我也愛你媽媽。」
劉群站在雕花欄杆的露台等她,計程車一停下,她就自樓梯奔下。
一見程真,怔住,衝口而出:「嘩,你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幹什麼?」
程真摸摸面孔,苦笑,「看得出來?」
「你在幹嗎?那篇太平洋怡安特寫稿到今天還沒寫完,人又弄得奄奄一息。」
「稿子帶來了,馬上可以交給你,回去給律師看看,可能牽涉法律問題。」
「你與董昕不妥?」
「我們已分居。」
「到聖打柯裡去喝杯咖啡再說。」
「這巴黎已不同我們大學時期的巴黎了,路畔咖啡室又擠又髒。」
「哎呀,小姐,別老嫌這嫌那好不好,誰不知我同你一過二十八歲半天地就已變色。」
程真仰天長歎一聲。
「有沒有想過回來?」
「天天想。」
「你知道報館是求之不得的。」
程真低頭不語。
「來,出去走走。」
「讓我們到麗池吃飯。」
「怕訂不到位子。」
「董昕有熟人,叫董昕打電話訂桌子。」
「董昕會罵你的。」
程真說:「再不高興至多同我離婚,還能更壞嗎?」
她拿起電話撥過去。
一邊又與劉群擠擠眼,「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
劉群見她如此悲涼,不便言語。
電話接通,程真有點兒喜歡,「董昕,你在家?」
董昕冷冷答:「這是我新辦公室號碼,程真,你在何處?」
「我與劉群在巴黎會面,董昕,請替我們到麗池訂位子吃飯,一小時後到。」
董昕沉默半晌,「你請幾個人?」
「我們二人。」
「我盡快復你。」
「你正好有空?」
「不,我在會議室,我有台灣客人在。」
程真立刻掛斷電話。
這時劉群說:「你們也不是不相愛的。」
程真微笑,「是呀,我仍肯煩他,他仍願意應酬我。」
「沒有復合的機會?」
「待正式分開之後再說吧,此刻言之過早。」
劉群啼笑皆非。
兩人正絮絮不休講個不停,電話響了。
是董昕的秘書,「董太太,麗池二人桌子已訂妥,一小時後,即是巴黎時間晚上八時半。」
程真道謝。
「來,換衣服。」
「誰請客?」
「董昕。」程真睞睞眼。
劉群笑,「我一直不喜歡他,現在才覺得他有點兒好處。」
程真忽然問:「他有什麼不好?」
劉群答:「驕傲,瞧不起我們這票寫中文為業的人,動輒問:你可會考慮用英文寫作?程老真在社會上已是知名人士,他硬是佯裝不知,正式大男人沙文豬。」
程真呆半晌,「換衣服吧,我們要出去了。」
桌子在柱後,一看就知道是臨時搭出來的,可是程真還是給領班五百小費。
坐下,研究菜牌,程真一點兒胃口也無,正彷徨,領班捧上香檳一支。
劉群一愕,「這董昕幾時學得這麼周到?我要愛上他了。」
程真心一動,「不是他。」
輕輕問領班,領班含笑用眼睛瞄一瞄那一邊桌子,程真抬起頭看,呆住了,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低下頭,那邊獨自坐著吃飯的,正是孫毓川。
劉群也看見了,「喂,程真,是老孫。」
程真猶自愣愣地。
「不打不相識,請他過來一起坐。」
程真忽然惡向膽邊生,「你敢,我馬上同你絕交!」
「咦,這是怎麼一回事?」
「坐下,別動,吃飯。」
劉群莫名其妙,漸漸會意,故不敢作聲。
程真只是喝悶酒,漸漸雙目通紅。
半晌,劉群實在忍不住,挨打都要問一句:「你們是約好的?」
程真放下酒杯,鄭重地說:「每次都是偶遇,若有訛言,天打雷劈。」
劉群不語,過一刻,她似自說自話地輕輕道:「孫毓川的背景可不允許他走歪一步。」
瓶子空了。
領班又送上一瓶。
劉群又忍不住問:「他怎麼知道你愛喝克魯格香檳?」
「或者,人家也有資料組。」
劉群不響了。
「甜品?」
「要適可而止。」
「那麼結帳走吧。」
「對,知難而退。」
「劉群,句句語帶雙關,我怕你累。」
「嘿,你少替我擔心,多照顧閣下玉體。」
程真繼續喝酒,「告訴我趙百川近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