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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你自己當心。」

  程真取過披肩手袋離去,她沒有回房間,肚子餓,她打算到附近小食店去買炸魚薯條,最好還有炸甜圈餅。

  皇天不負苦心人,轉角就有小店。

  她叫了食物,坐在一角大嚼。

  吃著吃著程真覺得有人看著她,一抬頭,忍不住「哎唷」一聲笑出來,坐她斜對面的是孫毓川。

  她隔著桌子問:「你吃什麼?」

  「芝士熱狗。」

  「最好有永和式油條粢飯。」

  孫毓川微笑。

  程真搖頭晃腦,「你對民生有多少認識?」

  孫毓川回敬:「肯定不止燒餅油條。」

  程真笑了,「太太呢?」

  「在跳舞。」

  「你不應該跟著我。」

  這次孫毓川不再示弱,「我比你早到,你跟著我才是。」

  程真答:「像我這種年紀,怎麼還跟得動任何人。」

  他沒有過來,她也沒有過去,兩人隔著桌子交談,可是他替她付了帳。

  夜深,天氣有點兒涼,程真把披肩拉得嚴密點。

  她往酒店反方向走,這種天氣合該散步。

  孫毓川不徐不疾跟在她身旁,使她滿心歡喜。

  程真抬起頭,「其實我沒有見過任何華人穿西服比你更好看。」

  孫毓川笑,「你聽過越描越黑這句話沒有?」

  程真只得笑。

  「只有香港那樣的環境才會培育出你這樣的女性吧?」

  「這是褒是貶?」

  他把雙手插在褲袋裡不語。

  程真站定在街燈下,忽然悲哀了,「再見,孫先生。」她急急往酒店走回去。

  一邊走一邊覺得鼻子發酸,一摸面頰,臉上竟掛著豆大眼淚,程真十分詫異,神經病,怎麼哭起來了,有什麼好哭的?

  然後她發覺自己在跑,腳步越來越快,最終奔回酒店。

  董昕房間的電話沒有人聽,她收拾行李,換回便服,改了飛機票,當夜就不辭而別,飛回家去。

  程功見了她,立刻說:「董則師可知道你行蹤?」

  「他不會關心。」

  程功馬上拿起電話,「我來告訴他。」

  程真手中握住一瓶香檳。

  程功打完電話過來把程真手中酒瓶放到一角。

  程真說:「來,我們去接收新屋,由你負責室內裝修,請搬來與我同住。」

  「我想都沒想過你會寂寞。」

  「為什麼,一個人有一支辛辣的筆就可以對七情六慾免疫?」

  程功看著養母,「你喜歡他。」

  程真把頭髮束到腦後,點點頭,「是。」

  「你認為他意下如何?」

  「我已過了猜測對方心意的歲數。」

  「總有感覺。」

  「我不會自作多情。」

  程功笑。

  「我們二人均結了婚。」

  程功問:「是嗎,有關係嗎?」

  程真對她另眼相看,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她對感情一事瞭解透徹。

  程真答:「沒有,沒有分別。」

  「你會去追求這段感情?」

  「不。」

  「為什麼不?」

  「我已經拿不出最好一面同他交換。」程真忽然明白她那一晚流淚的原因,「歲月沒有饒我,生活已經把我折磨得不似人形。」

  程功笑出來,「這不是真的,你仍然年輕標緻。」

  程真歎口氣,笑著抬起頭,「來,幫我去選家俱。」

  那天之後,她沒有再提那件事。

  程功選了羅拉愛許莉的窗簾布及壁紙,統統藍白二色,這正是程真常穿的色系。

  說實話,程真最喜歡紅色,可是通衣櫃找不到一點紅,誰也沒說過一個人喜歡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麼。

  程真日常仍然白衣白裙,配著董昕一身藍白便服,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他們其實並非一對壁人。

  他們且已分居。

  在新屋裡,程真往往用整個下午蹲在花園整理玫瑰花。

  電話來了,她斟杯冰茶,在太陽傘下與劉群交談。

  「到巴黎來見我,我們瘋幾天。」

  程真笑,「我們還有能力做越軌行動嗎?」

  「我來採訪巴黎上中下三個不同階層華裔移民的生活情況。」

  「劉群,你也真挖空心思了在這裡。」

  劉群歎口氣,「你走了我只好自己來。」

  「競爭越發激烈了可是。」

  「很多事我不願做,因覺做得成功也沒有意思。」

  「我下一班飛機前來與你會合。」

  「我住在朋友的公寓,凱旋門路一號。」

  程真問女兒:「你可要去巴黎?」

  程功駭笑,「我有功課要做。」

  「那麼,記得每天收信、澆花,還有,替我問候董昕。」

  程功說:「其實董則師很想念你。」

  「我也很懷念十年前的他,」程真歎口氣,「我們都變了,或是說,他變了我沒變,我已跟不上他的步伐。」

  程功十分無奈,「你倆分開,真正可惜。」

  程真訂好飛機票開始收拾行李。

  「那種感覺,像看著熱帶雨林每分鐘消失一畝一樣。」

  程真哈哈哈笑起來。

  程功開車送她到飛機場。

  女兒都那麼大了,母親能不老嗎?她擁抱女兒,「我愛你囡囡。」

  「我也愛你媽媽。」

  劉群站在雕花欄杆的露台等她,計程車一停下,她就自樓梯奔下。

  一見程真,怔住,衝口而出:「嘩,你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幹什麼?」

  程真摸摸面孔,苦笑,「看得出來?」

  「你在幹嗎?那篇太平洋怡安特寫稿到今天還沒寫完,人又弄得奄奄一息。」

  「稿子帶來了,馬上可以交給你,回去給律師看看,可能牽涉法律問題。」

  「你與董昕不妥?」

  「我們已分居。」

  「到聖打柯裡去喝杯咖啡再說。」

  「這巴黎已不同我們大學時期的巴黎了,路畔咖啡室又擠又髒。」

  「哎呀,小姐,別老嫌這嫌那好不好,誰不知我同你一過二十八歲半天地就已變色。」

  程真仰天長歎一聲。

  「有沒有想過回來?」

  「天天想。」

  「你知道報館是求之不得的。」

  程真低頭不語。

  「來,出去走走。」

  「讓我們到麗池吃飯。」

  「怕訂不到位子。」

  「董昕有熟人,叫董昕打電話訂桌子。」

  「董昕會罵你的。」

  程真說:「再不高興至多同我離婚,還能更壞嗎?」

  她拿起電話撥過去。

  一邊又與劉群擠擠眼,「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

  劉群見她如此悲涼,不便言語。

  電話接通,程真有點兒喜歡,「董昕,你在家?」

  董昕冷冷答:「這是我新辦公室號碼,程真,你在何處?」

  「我與劉群在巴黎會面,董昕,請替我們到麗池訂位子吃飯,一小時後到。」

  董昕沉默半晌,「你請幾個人?」

  「我們二人。」

  「我盡快復你。」

  「你正好有空?」

  「不,我在會議室,我有台灣客人在。」

  程真立刻掛斷電話。

  這時劉群說:「你們也不是不相愛的。」

  程真微笑,「是呀,我仍肯煩他,他仍願意應酬我。」

  「沒有復合的機會?」

  「待正式分開之後再說吧,此刻言之過早。」

  劉群啼笑皆非。

  兩人正絮絮不休講個不停,電話響了。

  是董昕的秘書,「董太太,麗池二人桌子已訂妥,一小時後,即是巴黎時間晚上八時半。」

  程真道謝。

  「來,換衣服。」

  「誰請客?」

  「董昕。」程真睞睞眼。

  劉群笑,「我一直不喜歡他,現在才覺得他有點兒好處。」

  程真忽然問:「他有什麼不好?」

  劉群答:「驕傲,瞧不起我們這票寫中文為業的人,動輒問:你可會考慮用英文寫作?程老真在社會上已是知名人士,他硬是佯裝不知,正式大男人沙文豬。」

  程真呆半晌,「換衣服吧,我們要出去了。」

  桌子在柱後,一看就知道是臨時搭出來的,可是程真還是給領班五百小費。

  坐下,研究菜牌,程真一點兒胃口也無,正彷徨,領班捧上香檳一支。

  劉群一愕,「這董昕幾時學得這麼周到?我要愛上他了。」

  程真心一動,「不是他。」

  輕輕問領班,領班含笑用眼睛瞄一瞄那一邊桌子,程真抬起頭看,呆住了,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低下頭,那邊獨自坐著吃飯的,正是孫毓川。

  劉群也看見了,「喂,程真,是老孫。」

  程真猶自愣愣地。

  「不打不相識,請他過來一起坐。」

  程真忽然惡向膽邊生,「你敢,我馬上同你絕交!」

  「咦,這是怎麼一回事?」

  「坐下,別動,吃飯。」

  劉群莫名其妙,漸漸會意,故不敢作聲。

  程真只是喝悶酒,漸漸雙目通紅。

  半晌,劉群實在忍不住,挨打都要問一句:「你們是約好的?」

  程真放下酒杯,鄭重地說:「每次都是偶遇,若有訛言,天打雷劈。」

  劉群不語,過一刻,她似自說自話地輕輕道:「孫毓川的背景可不允許他走歪一步。」

  瓶子空了。

  領班又送上一瓶。

  劉群又忍不住問:「他怎麼知道你愛喝克魯格香檳?」

  「或者,人家也有資料組。」

  劉群不響了。

  「甜品?」

  「要適可而止。」

  「那麼結帳走吧。」

  「對,知難而退。」

  「劉群,句句語帶雙關,我怕你累。」

  「嘿,你少替我擔心,多照顧閣下玉體。」

  程真繼續喝酒,「告訴我趙百川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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