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的是哪裡?」
「西溫的愛蒙路。」
「可巧我們在愛蒙七0七號有房子出售。」
程真大喜,「可是門口有紫籐架那一幢!」
「哎呀,真是有緣分。」
「我看中了它,葉先生,底價怎麼樣?」
「這樣吧,你叫董先生在海灘路的大廈頂樓給我們打個折扣,我們也減到一百一十萬。」
程真笑著叫:「董昕,董昕,你聽到沒有?」
董昕當著那麼多人,沒折,只得說:「她想買來孝敬父母。」
王太太笑,「我早說是生女兒好。」
程真摟著身旁的程功,「謝謝王太太。」
程真極少願意出來幫董昕敷衍業主,這下子把氣氛搞得那麼熱鬧,董昕的氣也漸漸消了。
「真沒想到董則師的女兒已經這麼大,又能承繼父親念建築,將來開爿公司,就叫董與女,多美。」
程功只是微笑。
少女文雅秀麗,把兩位中年業主太太吸引住,不約而同,異口同聲:「我家小兒——」
程真哈哈大笑,露出三分豪邁的江湖味。
程功亦覺可笑,年輕的她沒想現在還有家長代子女相親這一套。
那葉太太對程真說:「我叫經紀打電話給你。」
那今天總算沒有白出來。
回程中董昕問:「你買房子來幹什麼?」
「住在那裡等董宅建好再搬。」
「也好,反正屆時地皮一定漲價。」
程真的心一動,「關於太平洋怡安那二百0四畝地皮,你知道多少?」
董昕答:「一無所知,還有,我決定住在市中心,出人方便,搬家別叫我。」
程真沉默,那就變成分居了。
董昕真是會得懲罰人:你自作主張?好,你苦果自負,凡是不聽話的人都要受到教訓。
程真獨當一面做了那麼多年的事,豈是省油的燈,不過此刻她深深悲哀,不想與董昕開仗,曾經一度、他倆吃麵吃飯都密密商量一番,到了今天,已經各走各路。
她不出聲。
一邊程功輕輕握住養母的手。
只有她知道她難受。
程真問:「你生母有無與你通訊息?」
程功搖搖頭,隨即微笑,「別替我擔心,我已擁有世上最好的母親。」
程真笑了,人生在世,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此
程功跟他們回家,取出筆記簿,向董昕請教幾個問題,董昕仔細逐一回答,程真冷眼旁觀,發覺他不會難為別人,黑面孔只用來應付妻子。
程功一走,他淋浴換襯衫,「我出去陪湯姆。」
程真擺擺手,不想多說。
她一個人在家看書。
太陽還沒有全下山,經紀的電話已經來了,「董太太,葉先生他們叫我與你聯絡,明早我來接你再把七0七號仔細看一遍。」
「明日我們就可以成交,我不能叫葉家吃虧,既然有人出一一0,我出——。」
「那太好了,謝謝你,明早我九點半到府上。〕
其實他們早已經分居了吧,還天真地以為換一個城市,換一個地方,兩人的感情會得康復。
不過離得遠遠也好,免得做戲給親友看。
程真一肚子氣,直憋到第二天早上。
見到了董昕,便問:「要不要陪我去幫眼?」
「放心,沒有人會騙你。」董昕冷冷地答,「我沒空。」
他好像真的忙極,手上一大疊傳真正在批閱。
「那好,」程真頷首,「耽會見。」
她換了衣服,抓起背包就出門去。
經紀還未到,程真一人站著等車,只覺秋高氣爽,空氣清新,而她還年輕,又不愁生活,何苦鑽牛角尖,氣漸漸消了,看到經紀朝她招手,立刻上車。
那洋婦滿面笑容,「早,董太太,你一身白衣白褲看上去真清脆。」
程真這才發覺她穿著白襯衫與白褲子,猛地想起已經過了勞工日,其實已經不應該穿白色了。
洋婦咭咭笑:「你看今日這種天氣,真是爛屋都賣得出去。」
程真唯唯喏喏。
「記得昨日那兩位太太嗎?其中一位幾乎就要下訂洋,她們看了好幾次,只不過嫌廚房窄。」
程真唔唔聲應酬。
「那位孫太太想買來給父母同一個管家住。」
程真不予置評。
「老人家喜歡園子裡現成的各種花卉,前園的紫籐與後園的茶花都比較特別。」
程真忽然想起來,「可有茶蘼花?」
「什麼花?」
程真微笑,「我自己會找。」
到了目的地,程真一眼就看到茶蘼架子在廚房牆外,她苦中作樂,吟道:「開到茶蘼花事了。」
然後仔細查看暖氣冷熱水電線保安系統,程真認為滿意,簽下合同,依法進行買賣手續。
經紀把一個紅色的已售標箋貼在出售牌上,以示效率出眾。
程真剛想離去,忽然聽見前門有爭吵之聲。
她聽見經紀說:「孫太太,已經成交了,房子不再開放。」
又聽見有男子低聲勸道:「到處都有空屋子,這一家也很普通,我們另外托經紀找好了,走吧。」
本來也無事,偏偏這時程真探頭出去,被那一組人看到。
有人炸起來,喝道:「原來是你!」
程真氣定神閒,「是我,怎麼樣?」她走出去。
那位年輕的孫太太立刻拉住發惡的女眷,「姐姐,我們走吧。」
可是年長那位不肯罷手,指著程真用國語說:「我們看了五次,你憑什麼施橫手來搶,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你知道不?」
程真咧嘴笑,心想:你同我鬥嘴?你會後悔,我正想同人吵架,我心情不好,欲找人出氣。
她笑笑說:「我不是君子,我是屋主。」
那位太太一蹬足,「毓川,你出來講話呀。」
程真把目光移到孫毓川身上,不禁喝一聲采,只見他把一身深色西服穿得熨貼無比,宛如玉樹臨風,他不卑不亢地欠欠身,「這位小姐,我們或許可以談談。」
程真調皮地笑笑,「我同你談可以,你先把罵人的朋友請出去。」
沒想到孫毓川居然為這個臉紅,要隔一會兒才對女眷說:「你們先上車。」
孫太太連忙拖著她姐姐離去。
孫毓川這時看著程真說:「我認得你,你是《光明日報》的記者程小姐。」
輪到程真一怔,沒想到他會把她認出來,不過這也難不倒她,馬上微微笑,「做官的,眼光果然不同。」
孫毓川並不動氣,「我看過你那篇特寫。」
程真側側頭微笑,「聽說你馬上換了手錶。」
「程小姐,你那支筆桿橫掃千軍。」
程真看著他,呵他看過《西廂記》,套用了崔鶯鶯稱讚張君瑞的句子來揶揄她。
這就很不容易了,一口美國音英語說得流利是應該的,可是國文底子高就難能可貴。
程真笑一笑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孫毓川不知恁地解釋道:「內弟現派駐加拿大西岸辦事處。」
程真笑,「那真難得,一家笏滿床。」
「這間屋子——」
「被我捷足先登了。」
「可否承讓?」
「沒商量。」
孫毓川吁出一口氣,看著面前這機靈百出的人,一點兒辦法也無。
程真笑吟吟,「同尊夫人說一句,人生總有挫折。」
孫毓川欠欠身,「幸會。」
程真再接再勵,「好走,不送。」
沒想到孫毓川忽然沉不住氣,轉過頭來說:「程小姐,君子訥於言。」
程真哪會放過他,她就是要他出口,於是馬上給他接一句,「是呀,巧言令色鮮矣仁。」
孫毓川只得不發一言離去。
他的車子駛走好一會兒,程真還在發呆。
洋婦經紀問:「董太太,我們也該走了吧?」
程真歎口氣,「你打電話問孫太太要不要這房子,她不要,我才要。」
洋婦一時搞不清這干華人葫蘆裡賣什麼藥,瞠目問:「董太太,你可是一定要?」
「我非要不可,否則訂洋作廢,可是這樣?」
「是是是。」
「放心好了。」
程真並沒有即時返家,她到圖書館找資料,一坐就整個下午。
真好,夫妻二人各有各興趣,誰都不愁寂寞無聊。
黃昏程真在路旁咖啡座吃冰淇淋,正覺享受,手提電話響,「董太太,那位孫太太說多謝你關照,房子她不要了。」
程真連忙說:「那我買,你告訴業主我們已經成交。」
「是,謝謝董太太。」
冰淇淋慢慢融化。
對家人那麼縱容也真罕見,叫他出來交涉,他就出頭說話。
換了是倨傲的董昕,哪裡肯為婦孺作傳聲筒。
程真歎口氣。
她駕車回家,經過海灘路,順便去看董昕的地盤,只見夕陽西下,金光萬丈正打在中英並用的招牌上:董曾建築公司。
可是身為董太太的程真卻不覺得與有榮焉。
一個人總要能夠兼顧家庭及生活情趣,一份工作就令他筋疲力盡,即還不算好漢,一副小船不可重載的樣子,忙得惶惶然不可終日,令程真覺得可笑。
事業一得意,先在家人面前作威風八面狀……程真發覺她對董昕非常不滿。
她沒想到董昕在家等她。
他在收拾行李。
程真不怒反喜,「出門?」能走開她就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