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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連珠炮似的問題,趙小川笑了。

  程真遺憾,「姐姐今天訂婚,不然叫姐姐弄東西給你吃,姐姐廚藝不錯。」

  「有作料否?我來做。」

  「你會烹飪?」

  「弟妹都由我照顧。」

  「啊,那太好了。」程真鬆口氣。

  她不用服侍他,他會當家。

  小川早聽母親說過這位阿姨完全不諳家務,不過人是真正好人,此刻印證了這一點。

  程真對付遠道來求學的孩子自有一套,經驗豐富,先核對他入學文件,再檢查他行李。

  「明早帶你去大學報到、買新衣服、以及開銀行戶口,對,會開車嗎?」

  「我還未足十八歲。」

  「這裡十六歲可考駕駛執照,馬上學。」

  小川駭笑,這位阿姨果然事事講究效率。

  她與他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語氣真誠懇切,使小川深深感動。

  「你母親好不好?」

  小川低頭不語。

  程真歎息,「多些與她通信打電話。」

  「我知道,阿姨。」

  年輕真好,趙小川絲毫不覺得累,他把行李全部整理出來,做了麵食飽餐一頓,坐在房裡看電視。

  程真與他談些風土人情,打個呵欠,倒是比他更累。

  半夜起來找水喝,忘記家裡有客人,看到燈光,先是嚇一跳。

  然後才問:「還沒睡?」

  小川有點不好意思,「想家。」

  程真笑,「有得好想的,逐日想一點,毋須堆在今晚做,功課也一樣。」

  「阿姨,你可想家?」

  「你說呢?」

  「想。」

  「猜對了,暫時,這裡就是你的家,將來,結婚生子,組織真正的家。」

  小川笑,「那是多長遠的事。」

  程真笑,年輕人都覺得三十歲已是耄耋,遙不可及,走著瞧吧。

  第二天,程真帶著小川到處跑,替他辦妥所有手續,又選擇考究些的衣服鞋襪,再陪他去理髮,到下午,小川全身上下煥然一新。

  回到家,教車師傅已在等候,程真說:「看你自己的了。」

  這一天發生的事,比趙小川過去十年還多。

  程真也很興奮,助人為快樂之本是句老話,卻一點不錯,本來意興闌珊的她忽然又振作起來,忙得團團轉,出錢出力,是種榮幸。

  傍晚程功來了。

  訂了婚的她仍然打扮得似學生,樸素無華,見到小川,很是高興,一見如故,講起大學守則來,絮絮不休,程真知道她在替他打強心針。

  小川得到鼓勵及愛護,一口氣鬆下來,忽然覺得疲倦,一早呼呼入睡。

  剩下她們母女在客廳聊天。

  程功老氣橫秋,「這孩子會有出息。」

  程真笑,「上帝是公平的,已經剝奪趙家那麼多,總有償還。」

  「我也發覺了這一點,世事古難全,這話是對的吧?」

  程真用手托著頭,忽然說:「董則師仍未叫我去簽字離婚。」

  「也許他還未考慮清楚。」

  「我卻已經下定決心。」

  程功欷歔地問:「為什麼夫婦不可一生一世相處?」

  程真笑起來,「因為世上有生離死別。」

  程功也笑了,「我還需努力自己的婚姻呢,少論斷人為妙。」

  程真像是聽到什麼,她側起耳朵,「誰的車?」

  程功走近窗查看,「沒有車。」

  她詫異,母親在等誰?

  程真忽然說:「是輛吉普車。」

  程功笑道:「吉普車早已歸還董則師,湯姆說他把車子賣掉了。」

  程真明明聽得引擎聲,親自在屋前屋後都看過,才相信那是幻覺。

  程功看在眼內,不動聲色,「累了,早點睡。」

  「你講得對。」

  程功走後,程真仍然忐忑不安。

  在電視機前,守至凌晨,忽然聽見有人按鈴,立刻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孫毓川。

  她見了他,身心舒泰,不顧一切地擁抱他。

  他俯下頭,在她脖子呵氣哈癢。

  她想,他與她居然進展到這一地步,真正難得。

  她聽得自己說:「我思念你。」

  他回答:「我何嘗不是。」

  她埋首他懷中,不欲放手。

  正纏綿間,忽然有人叫她。

  程真回首說:「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可是叫他的人越走越近,「阿姨,阿姨。」

  她驚醒,看到小川站在她對面,原來適才一切均是南柯一夢,天色已亮,她在長沙發上睡了一宵。

  她怔怔地看著小川,摹然想起杜麗娘遊園驚夢,魂離肉身一事,不禁恍惚起來。

  「阿姨,有人找你。」

  「誰?」

  「是我。」

  程真轉過頭去,看到站在身後,笑吟吟的正是袁小琤。

  不知怎地,程真驚出一身冷汗,怔怔地看著袁小琤,不知所措。

  小川發覺了,「阿姨,你臉色甚差,不舒服?」

  程真撐著起來問袁小琤:「什麼風把你吹來?」

  「我去紐約與毓川會合,碰到你的一位朋友,叫毓川替你帶禮物來,我立刻自告奮勇。」

  程真強笑問:「是誰呀?」

  「她叫劉群。」

  禮物用油皮紙包著,一大捆,一看就知道是書報雜誌之類,本來最受程真歡迎,但是此刻她心緒不能歸一,無心拆閱。

  袁小琤倒是很風趣,說道:「禮重人意重。」

  程真背脊爬滿冷汗。

  小川忍不住說:「阿姨,你可是病了?」

  袁小琤過來,忽然親呢地替程真探一探熱,程真避都避不過。

  只聽得袁小琤笑說:「唷,額角滾熨,要快看醫生。」語氣十分愉快。

  程真忽然明白了,袁小琤一點都不糊塗,她什麼都知道。

  程真怔怔看著她。

  「毓川與我,下星期在台北見面。」

  這時,連趙小川都發覺客人來意不善,他雖然不知首尾,可是也懂得說:「這位女士,我阿姨有點不舒服,改天再招呼你。」

  袁小琤仍然笑吟吟,「不用客氣,我們是鄰居,改天再見。」她清脆地笑。

  袁小琤轉頭向大門走去。

  小川關上門歉意地說:「阿姨可是我不應放她進來?」

  「不,」程真說,「不關你事。」

  她欲站起來,可是雙腿發麻,接著,眼前也黑了,人很鎮靜很清醒,身體卻漸漸軟倒在地。

  小川急急過去扶她。

  程真已不省人事。

  醒來之際身在醫院。

  知覺一點一點恢復,卻無力說話。

  坐在床沿的正是那大孩子趙小川,好人有好報,小川即時報恩,照顧阿姨。

  程真一醒,儀器立刻響起,看護隨即進來。

  小川握住她手,「阿姨,我馬上去通知姐姐。」

  程真頷首,小川立刻出去叫人。

  看護微笑,「你今天怎麼樣?」

  程真張嘴,喉嚨沙啞,「很好,發生什麼事?」

  「肺炎,已不礙事,一星期後可以出院。」

  程真十分遺憾,「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哎?」

  看護詫異,「肺炎可引起若干併發症,足以致命,不容輕視。」

  門一開,程功搶進來,見到程真無恙,淚如泉湧,伏在她身上。

  看護看見說:「有這樣的弟妹多好。」

  程真點頭,「你可以再說一遍。」

  看護吩咐,「讓病人多休息。」

  程真輕輕說:「還不去上學?」

  程功與小川連忙應:「是,是。」可是雙腳不動。

  這時,湯姆曾推門進來,程真微笑,真好,現在還多個女婿,他抱著鮮花及兩瓶健康飲品。

  嘴裡抱怨:「人人移民後都身廣體胖,你怎麼會倒下來?」

  他開了葡萄糖水瓶子遞給程真,程真一嗅,知是白蘭地,略喝一口,不動聲色,旋緊瓶蓋,這女婿有點意思,程功總算眼光不錯。

  剛想說幾句好話,病房門又推開,這次來人是董昕。

  湯姆立刻識趣地說:「孩子們,我們且迴避一下。」

  他們三人退出去。

  董昕走向窗前,「你看你。」

  惡人先告狀。

  程真沒好氣,「你看你才真,人財兩失,不知所云。

  董昕沉默了。

  程真後悔講出那麼難聽的話來,連忙喝兩口酒。

  她問:「你來幹什麼?」

  「文件準備好了。」

  「為什麼不帶來醫院給我簽署?」

  「待你出院再說吧。」

  「多謝寬限。」

  「程真,」他看住她,「孫毓川這個名字,對你有無特別意義?」

  第九章

  程真雖在病中,思維卻保持清醒,已經分手,還想知道更多,董昕真正食古不化,於是程真略略露出三分茫然,「孫太太對你那幢房子有不滿之處?」

  董昕自然不會那麼容易放過程真,「有人看見你倆見面會晤。」

  「孫太太來請教我種玫瑰之道,我只得把我們的園丁介紹她。」

  「不是她,是他。」

  「園丁哲利?他一向是定期十天來一次的。」

  說到這裡,程真已忍不住露出笑意。

  董昕凌厲地看著她,「好,我只當沒聽過謠言,我的律師說,如果我徹查,且找到證據,我的財產不必。」分你一半。」

  程真終於忍不住,「董昕,你省省吧,開口閉口你的身家,你有多少錢,你儘管自己留著傍身吧,這上下我靠女婿女兒,也足夠吃一輩於,別忘記我還有一雙手,快走,好讓我耳根清靜。」

  董昕無言,轉身就走。

  程真這才發覺他瘦了不少,氣色欠佳。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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