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後來,總是斗講世上最難聽的話,使對方經歷人間至大的難堪。
所以,如果愛一個人,千萬不要與他同居或是結婚。
維持一個遼闊的距離,偶遇,可以愛慕的目光致敬,輕俏溫柔,不著邊際地問:「好嗎?」一年一次已經足夠。
程真落下淚來。
取過鏡子一看,病榻中的她十分枯乾黃瘦,這副樣子,只配見她不愛的人,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什麼顧忌都沒有。
她歪在床上睡著了。
再醒來,看見有人背窗而立,穿深色西服,程真咳嗽一聲,那人轉過身來。
程真露出失望的神色。
那人詫異問:「你在等一個人?」
程真點點頭。
「我是你的主任醫生史密夫。」
「你好,醫生。」
「那人,他沒有來?」他替她做檢查。
「沒有,醫生。」
「沒問題,康復後你會找到更多新朋友。」
「我也這樣想,醫生。」
「我的忠告是,天氣寒冷時,最好躲在室內,以免細菌乘體弱入侵。」
「是的,醫生。」
他拿起葡萄糖瓶子,「這種飲品,出院再喝。」
程真無奈苦笑。
她住了四天就出院了。
程功與小川一起照顧她。
這使她很得意,「看,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一雙好子女。」
各有前因莫羨人。
回到家中,看到一式一樣的考究花籃排開共有五隻,「誰送的?」去看卡片,見寫著袁小琤三字。
她沒有忘記她,天天致送敬意。
另外,書桌上一大疊信件及傳真待復,有事弟子服其勞,程功與小川把信讀給她聽,然後,由她口述,他們記錄。
孩子們照顧了她大半個月,一日,她決定上街,小川立刻說:「我來開車。」呵已經考到駕駛執照,真是一日千里。
在車上,程真問:「媽媽好嗎?」
「好多了,她問候你。」
「多拍點照片給她看。」
「這邊沖曬照片好不昂貴。」
「小意思耳,務必使令堂大人老懷大慰。」
到了目的地,趙小川才知道阿姨是去簽名離婚。
他黯然,可是卻沒發覺阿姨有什麼不愉快神色。
小川想,成年人控制情緒的工夫真是神乎其技。
只見阿姨聽律師講解了幾句,她連手套都沒有脫下,握著筆,簽下名去,結束了婚姻合約。
小川看到阿姨忽然笑了,似如釋重負的樣子。
他偕她離去。
在電梯大堂,他們碰到了兩位女士。
其中一位,是袁小琤。
程真一怔,袁小琤亦感意外。
程真立刻作出反應,「謝謝你的花籃。」
袁小琤面色平和:「不成敬意,你的身體大好了吧?」
「痊癒了,謝謝孫太太問候。」
袁小琤忽然說:「我已經不是孫太太了,我已與毓川離婚。」
程真不覺得意外,只是唯唯諾諾。
這時,又是趙小川這懂事的孩子前來解圍,「阿姨,電梯到了。」
他幫她穿上大衣。
這些日子,少了小川,還真不曉得怎麼辦。
程真向袁小琤道別。
回家的時候,程真叫小川開車到山頂去兜一個圈子,看到董昕起初蓋的房子豎起出售的牌子。
袁小琤只住了幾個月時間。
因為時間短,一切恍惚,更不真實。
車子調頭,回到家中。
私家路上,停著一輛紅色小跑車。
程真意外,這是誰?
只見小川馬上飛紅了臉,程真心中有數。
小川迎上去,一個少女下車,二人隨即喁喁細語。
程真喜見小川投入新環境新人事,她獨自開門進屋。
片刻小川進來說:「阿姨,我出去一下。」
「玩得高興點。」
小川忽然說:「阿姨,你自己當心。」似有第六感。
程真笑,「我知道了。」
小川又加一句,「不要開門。」
「你倒像我的長輩,去去去。」
兩個年輕人結伴出去了,程真獨自在家。
電話鈴響了,她跑去聽,餵了半晌,那一頭無人出聲,程真連忙掛斷,她嘀咕全世界都有這種討厭的無頭電話。
坐下,打開畫報,看不到兩頁,有人按門鈴。
程真一凜。
一張望,發覺門外站著的是袁小琤,她穿著紫紅色套裝,打扮整齊,面色正常。
程真耳畔忽然傳來小川的警告:小心,還有,不要開門。
十分鐘前那個無頭電話,是她打來的吧,她要查實程真在家。
程真正在猶疑,袁小琤已經發話:「程真,你在家嗎?請開門,我坐一會兒就走。」
程真避無可避,花園洋房四面臨空,無論自哪一扇窗都可以看到屋裡有人。
程真硬著頭皮去打開大門,被迫含笑道:「什麼風把你吹來?」
「你,一個人在家?」
程真但然道:「是,我一個人。」
袁小琤進來坐下。
程真問:「房子賣出沒有?」
「看的人不少,出價的人不多,賣東西,就是這點討厭。」
程真笑了,戒備之心不由得減少三分。
「不管了,」袁小琤講下去,「交給房屋經紀處理。」
沒想到一幢簇新洋房短短數月間兩易其主。
程真並沒有斟出飲品,只希望袁小琤快點走,她不是怕她,而是實在沒有話題。
她坐在比較遠的一張安樂椅上。
袁小琤說:「聽講你同董則師分手了。」
「不必聽講,你問我,我也會告訴你。」
「所以,房子的風水不好。」
程真笑,「是嗎,在外國長大及受教育的你相信這一套?」
袁小琤無奈,「找個借口推卸責任,是人之常情。」
說得真好。
可是她接著問:「有見過毓川嗎?」
程真不動聲色,「許久沒見。」
「多久是許久?」
程真抬起頭來,很認真地思索一會兒,「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袁小琤笑笑,「一般人都覺得孫毓川這個人十分完美。」
程真不置可否,她越來越不自在。
「可是,朝夕相處,又是另外一回事。」
程真敷衍地答:「我們也還不是一樣。」
「你覺得毓川有什麼好處?」
程真站起來,「咦,有車聲。」
她走到大門邊,可是袁小琤比她更快,迅速擋在門前。
「你聽錯了,」她語氣惆悵,「這上下,誰會來找我們。」
程真至此不得不說:「我有事要出去。」
袁小琤轉過頭來,詫異地說:「再坐一會兒嘛,這麼急,去哪裡?」
她的語氣有點怪,好似程真坐在她家裡,她是主人。
程真看著她,「孫太太,我要出去。」
袁小琤用手掩著臉,「我告訴過你,我已經不是孫大太了。」
程真同情心油然而生,「那麼,你又何必再關心孫毓川何時何日見過何人。」
她緩緩放下雙手,似有頓悟。
「他已經同你沒有相干,抓緊過去的人,沒有將來。」
「我就是為著將來,才與他分手。」
「那麼忘記過去。」
袁小琤漸漸鎮定,「你說得很正確。」
她又坐下來。
這次,真的有車子由遠而近,停在門前。
程真鬆一口氣。
「有車子來了。」
她再一次走過大門,這次,袁小琤沒有擋住去路。
程真拉開門,門外是趙小川。
小川一見袁女士,立刻使一個眼色,大聲道:「阿姨,大家都等你一個人,急了,叫我來接你。」
程真說:「我馬上來。」
袁小琤點點頭,「那我告辭了。」
趙小川連忙說:「招呼不周到。」
他把大門敞開,硬是送走了這位不受歡迎的袁女士。
程真笑,「你很有辦法呀。」
小川沉默一會兒才說:「在家我最擅長應付上門來的債主。」
程真說:「幸虧你趕回來。」
「我叮囑過叫你別開門。」
「她知道我在家。」
「你可以召警求助。」
「這不大好,總得給人留個面子。」
「阿姨,你最好搬個家。」
程真笑,「我最怕聽這兩個字,你看我,已經囤積了這麼些東西,怎麼搬得動。」
「阿姨,我們出去喝杯茶。」
程真知道這是小川想她散散心。
他駕駛,她看風景,還未下山,小川便說:「阿姨,有人尾隨我們。」
程真轉過頭去一看,發覺尾隨他們的正是袁小琤,她把車子駛得緊貼,隨時會碰撞。
小川很鎮定,把手提無線電話交給程真,「撥給警察。」
程真還在猶疑。
趙小川踩油門,車子增速,可是身後車子如影附形般追上來,車頭且接觸到他們的車尾。
趙小川忍不住,搶過電話撥九一一緊急線。
到了山腳,兩部車子被警車截停。
程真立刻跳下車,她忍不住想斥責袁小琤。
可是後邊的車門打開,被警方請下車來的女司機卻是一位洋女。
不錯,她一身穿著紅色套裝,但卻棕髮碧眼,程真看錯人了。
小川檢查車身,發覺左方車尾燈已被撞爛,對方滿嘴酒氣,已遭警方檢控。
一位女警察來說:「她承認醉酒駕駛。」
那位女士伏在車身上痛哭。
女警說:「她抱怨有人拋棄她。」
登記完畢,程真他們離去。
但是,程真可以發誓,她適才在倒後鏡中看見的,明明是柳眉倒豎的袁小琤。
疑心生暗魅。
程真心緒又恍惚起來。
「……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