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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這是真心話,講完之後,用手掩住臉。

  「可是我希望你長伴我身畔。」

  程真笑,「我不是你想像中那個人,我脾性急躁,我工作沉悶,不是出差就是埋頭苦寫,好幾小時不講一句話,你不會喜歡那樣一個人長伴身邊。」

  孫毓川不語。

  「而你平時,相信亦忙得不可開交,終日開會應酬,家人難以見你一面,讓我們維持現狀,直至你認為厭倦,何必把好好的我倆逼成一對夫妻。」

  「我己提出分居要求。」

  「那是你在生活上的私人選擇,與我無關。」

  孫毓川沉默良久。

  程真懇求:「你瞭解嗎?請說你明白。」

  孫毓川笑笑說:「我仍然想與你在一起。」

  「你不明白!」程真失望。

  「我追不上你,我是老派人。」

  「不,你只是沒在感情上吃過苦。」

  孫毓川訝異了,「我此刻就在吃苦。」

  程真感動了,就在這時候,有人敲房門,「程小姐,你女兒及朋友來找你。」

  程真嚇一跳,看著孫毓川,「你要不要避一避?」

  孫毓川但然笑問:「我為什麼要避?」

  程真登足,「有外人,不方便,你且躲一躲,這是為你好。」

  孫毓川仍然笑,「我藏到衣櫃還是床底?」

  外頭已經傳來程功的聲音,「媽媽,你在房裡?」

  程真悻悻然,「躲到大地島也還來找我,有什麼事?」

  一邊把門打開。

  門外站著程功及湯姆曾。

  程真只得為他們介紹,結果程真發覺尷尬的只有她一個人。

  他們三人大方地頷首招呼,湯姆自動取過飲品走到爐火邊座位取暖。

  程真質問女兒:「為何披星戴月趕了來?」

  「我們有話要說,不知你什麼時候回家。」

  「既來之,則安之,有話請直說。」

  「湯姆的意思是,他可以讓步,但不希望我讀建築,七年太久,他盼望我轉系。」

  程真一聽,抬高聲線,「湯姆曾,人過來!」

  湯姆曾頹然,「程真——」

  「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婆婆媽媽同愛人討價還價!」

  「可是——」

  「沒有『可是』、『但』、『不過』,你真嚕嗦。」

  湯姆曾大叫:「七年後我已經老了。」

  程真說:「你才不會,你少自私,你當心失去程功。」

  湯姆曾一聽此言,立刻氣餒,低下頭,沉吟起來。

  程功微笑,站到母親身邊。

  程真加一句,「又這樣又那樣,分明是欺侮女友年幼,討厭!」

  湯姆曾分辯:「我哪有這個意思,我——」住了嘴,一副委屈,像是強盜遇著兵,有理說不清。

  程真攤攤手,「愛情不應有附加條件。」

  「我明白。」

  「話已經講完,你倆不妨打道回府,研究細節。」

  「啊,還有一件事,」湯姆曾看了孫毓川一眼,「董昕與我下個月起拆伙。」

  「那是你們業務上的糾葛。」

  「我覺得是一項損失,為什麼?他有無與你說過因由?」

  程真微笑,「我從來不理他的事,他最自由。」

  「我們都羨慕他,可是,他認為你不關心他。」

  程真不再置評,她最討厭自辯。

  湯姆曾仍然說:「做得好好的,我不明他為何無故提出拆伙要求。」

  程真維持緘默。

  她與女兒擁抱,「這裡並非度蜜月的好地方。」

  程功笑,「未必。」

  程功過去與孫毓川寒暄,這些時候,孫毓川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程功見過他好幾次,對他有好感,她又頗擅長交際,頭頭是道地聊起來。

  程真說:「你看,待她畢業,你就添個賢內助,永不拆伙。」

  「啊,」湯姆曾心花怒放,「承你貴言。」

  「她年輕,你們可以多生幾個孩子,程功比一般女孩子更渴望有個安定的家,我相信你不會負她所望。」

  「是是是是是。」

  程真歎口氣,「老了,女兒都要成家了。」

  「程真,我並非存心瞞你,只是未成事實,不便披露。」

  「我明白,」程真微笑,「你看我女兒多標緻,湯姆你真是個幸運兒。」

  「是我知道。」

  「愛護她,對她好,你們會幸福。放心,有事業的男人不易老。」

  湯姆說:「多謝你的祝福。」

  他咳嗽一聲,程功馬上向他看來,二人已有相當默契,這是好事。

  程真自問沒有那麼幸運,她與董昕講話,每句均複述好幾次,有時董昕乃充耳不聞。

  一定是她的錯。

  凡事先出頭認錯,什麼事都沒有。

  湯姆說:「程功,我們走吧,沒事了。」

  這時程真反而問:「天色已黑你們到什麼地方去?」

  「我們在這間旅舍租了間房間。」

  程真頷首。

  二人退出之後,她與孫毓川沉默一會兒,打斷了的話柄不知從何拾起。

  程真只得笑笑說:「看,這就是真實人生,喜歡與否,天天都得應付這種場面,並無選擇。」

  「你對付得很好。」

  「不,其實心底很擔心程功將來的幸福,」程真斟出酒來,「她幼時,我一見她不開心,便心如刀割。」

  孫毓川微笑。

  「有了感情,同自己的孩子無異。」

  她放下酒杯,過去取過孫的大衣,服侍他穿上。

  他問:「你怎麼知道我要走?」

  「樓下有車子引擎聲,想必是來接你的。」

  「是。」孫毓川有自嘲之意。

  她送他下去。

  鵝毛大雪飛舞,程真把手臂繞進他臂彎,兩人似老朋友。

  孫毓川看著她,「回去,你會著涼。」

  程真轉身。

  「程真。」他叫住她。

  程真又回過頭來。

  「程真,你從來不問幾時再見我。」

  她微笑,「我喜歡意外之喜。」

  「你不怕無常?」

  程真聳聳肩膀,「人生總得擔當若幹不如意事。」

  「我會盡快來見你。」

  「我感謝你努力。」

  他緊緊擁抱她,下巴依然擱程真頭頂。

  程真微笑,「這次我恰恰洗了頭。」

  兩人都淚盈於睫。

  他上車走了。

  程真發覺有一張毛毯蓋上她肩膀,她身後是程功,她握住她的手,「女兒大了,照顧媽媽。」這個女兒,失而復得,份外珍惜。

  程功問:「他為什麼來去匆匆,時間真的那麼緊湊?」

  程真沉吟一會兒,「我想他還沒充分準備好。」

  程功說:「抑或,老派人喜歡調情?」

  「亦有可能。」

  「已經拖了這麼長的一段日子,他再不提起勇氣,只怕你會累。」

  「我已經被生活逼得憔悴,與他何干。」

  「假如我是男人,我會愛你,媽媽,我現在也愛你。」

  「我們明天起程走吧,不然血液都會結冰。」

  「真是苦寒之地。」

  他已經來過,再也沒有寄望,那寒冷也就變得不能忍耐。

  第二天他們一行三人乘車轉飛機回家。

  董昕很快與湯姆曾拆伙,在兩地報紙都刊登了啟事。

  程真許久沒與董昕通消息,她開始討厭他,以前,她一直不明何以夫妻離婚要做得那麼絕,現在她知道了,皆因對方不留餘地。

  他餘生都會感激她!

  幸虧程功爭氣,不至於出賣養母,否則,程真也只好接受董昕那一番盛情。

  過十多二十年,程真也許會問女兒:「請告訴我,當時,你有否考慮過董則師」,過十多二十年再說吧。

  程功與湯姆曾正式訂婚,董昕沒有出席,他推說人在東京。

  程真見到了程功的生母。

  穿戴得很整齊,一早就在場,看到程真,迎上來招呼,她來了那麼久,程真還是第一次見到她、

  程真微笑,「女兒有了歸宿,我倆應當安慰。」

  她不出聲,點點頭。

  「居留沒問題了吧?」

  她低聲回答:「正在辦投資移民。」一定是女婿的功勞。

  「很快可以出來。」

  「程真,我們母女真感激你。」

  「感激什麼,我已百倍取回酬勞——無數疲倦的黃昏,回到家中,女兒一聲媽媽,如一帖藥,身心舒泰。」

  對方不語。

  「她這一代,比起我們,又多了選擇,一代比一代好,是父母夢寐所求,你我可放心矣。」

  祝了酒,程真離去。

  她一直盼望孫毓川會出現,可是沒有。

  程功說得對,再拖下去,他會像一個影子,越來越淡。

  但這是一個在程真心目中永不磨滅的影子。

  參加完訂婚禮回到家中,看見門口坐著一個英俊少年,身邊放著一小件行李,像是等了有一段時間了,程真愣住。

  那少年看見程真,鬆口氣,滿臉笑容,「程阿姨,你回來了。」

  程真愕然,上前問:「你是誰?」

  「阿姨,」少年急了,「我是趙百川的兒子小川。」

  「小川,你來了,快進來快進來,」猛地想起,出一身汗,臉都紅了,「先住姐姐房,我再替你收拾。」

  少年原以為閉門羹是吃定了,誰知阿姨熱情無比,又似吃了一顆定心丸。

  這陣子沒拆信沒查看傳真,所以才不知道趙小川已經起程,程真暗呼慚愧。

  這少年,幾個星期不見,怎麼又長高不少,看上去十分茁壯,程真相當歡喜。

  「坐下來慢慢談,哪一班飛機到的?母親好嗎?弟妹如何?報讀哪一系?是否人住宿舍?幾時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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