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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腳上一雙白皮鞋已經泡了湯。」

  她忽然掩臉哭泣。

  程真歎口氣,「你有話直說吧,我一定原諒你。」

  「我想輟學結婚。」

  「胡說,」程真溫和地斥責她,「結了婚也可以升學。」

  「對方要求我在家做傳統妻子。」

  「你愛他嗎,願意為他犧牲學業嗎?」

  程功不作正面回答:「他是一個結婚的好對象。」

  「你將來會遇到很多類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擔心我,你有什麼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權,有人可以幫到她。」

  程真訝異,「所以你樂意為他犧牲前途?」

  「不不不,他對我那麼好,我也很感動,跟著他,我知道我會幸福。」

  「年紀比你大那麼多,一定懂得呵護你。」語氣還是諷刺了。

  程功詫異,隨即頹然,「你已經猜到了。」

  程真頷首,「中年專業人大,事業有基礎,經濟情況穩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頭,「前妻,他有前妻?他說他從來沒有結過婚,為什麼要瞞我?」

  程真「噫」地一聲。

  她一洗疲態,忽然之間,四肢可以隨意活動,腦細胞充滿生機,「沒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討厭男人有前妻,怎麼會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聲,「我以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總有前科。」

  「不,湯姆從來沒有結過婚!我相信他。」

  湯姆,是湯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來,指著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誤會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討好他,接受他的禮物,他就以為她是囊中物。

  程真笑得不能停,笑得歇斯底里。

  程功抱怨,「媽媽,你宿酒未醒。」

  程真拭去眼角的淚印,「是,你說得對,我得收斂一點,豪放過了頭,就成十三點。」

  程功說:「我正站在三岔路上——」

  程真說:「你放心,我會與湯姆曾作談判:結婚管結婚,讀書管讀書。」

  「他會就範?」

  程真笑,「我是他未來丈母娘,他不敢不聽我的。」

  「你不反對婚事?」

  程真反問:「反對有效嗎?」

  程功不語。

  「反正我支持你,娘家永遠有房間等著你回來住,生了孩子,帶回來養。」

  「母親。」程功緊緊擁抱她。

  程真喃喃說:「失去丈夫不要緊,幸虧女兒仍在身邊。」

  「你一定對我很失望。」

  「失望到極點,」程真仍然微笑,「叫曾某人來見我,告訴他,醜女婿終需見岳母。」

  「媽媽,真沒想到你會支持我。」

  程真心想,比這更大的事,我都不打算與你計較,她由她帶大,半夜起來餵藥的苦況歷歷在目。

  程真說:「你叫他快來,明早我要到紐芬蘭。」

  「去哪裡?」

  「去聖約翰某漁村度假,我會給你地址,我在甘德下飛機乘車前往目的地。」

  「媽媽,你為什麼不能學其他母親那樣上巴黎買名牌時裝?」程功有點擔心。

  程真說:「我不覺我穿得差。」

  「那當然——」

  「別越描越黑了,」程真溫和地說,「去,我要準備行李,那裡已經下雪。」

  程功再擁抱她一下離去。

  程真渾身酸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年輕真好,打一個轉,就叫兩個中年男子神魂顛倒,爭相獻媚。

  不是很久之前,程真也還做得到,後來覺得對事業毫無幫助,反而是項阻滯,故不彈此調。

  打真軍那麼多年了,一樣站得住腳,不屑扮狐媚子。

  她留下地址,傍晚就乘飛機往東部。

  她感激程功救了她。

  程功不是不可以選擇董昕的,董與曾同樣願意,可幸程功討厭有前妻的男人。

  比起她,程真暗暗慚愧,她明知孫毓川有妻室,卻仍然勇往直前。

  這使她更加要急急躲到紐芬蘭去。

  算一算時間,抵達聖約翰,約是第二天清晨。

  太陽剛升起來,她要乘三小時車才能抵達目的地。

  公路沿海,看到的是浩瀚的大西洋。

  程真幼時並不是一個出色的孩子,貪玩貪吃,對功課不大在意,進步得很慢,讀小學時,常考尾三名,一年級小同學看著地球儀,會大聲隨老師手指之處讀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程真茫然不知所措,統共不知是啥東西。

  她沉迷於人魚公主的遭遇、快樂王子的悲慘結局。

  老師並不喜歡她,程真記得教師們寵愛一個大眼長睫會得說「爸爸自瑞士帶來這副皮手套給我」的女孩,她聰明伶俐,成績很好。

  第八章

  直到去年,程真仍然不服氣地與董昕說:「他們看到天才而不認識,活該他們現在要自報上讀到關於我的消息!」

  程真見過那女孩,現在當然成年了,眼睛仍然很大,可是人胖了,雙眸不再亮麗,在政府機關工作,職位不算高。

  這是大西洋勾起的往事。

  世俗目光也在進步中,已經懂得欣賞比較特別的人與事,否則程真不會成名。

  天氣寒冷,並沒有下雪,程真不敢怠慢,她穿得很厚,全身滑雪裝束,加一件連帽子羽絨長大衣,仍然擔心吃不消。

  一路上她沉默,公路上乘客不多,互相問候交談,程真用圍巾蒙著面孔,露出一雙黑眼睛,當地遊客與華人不多,司機以為她是印第安土著。

  到了旅舍,設備簡單,卻也齊全,程真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隨一隻小型漁船出發到海中。

  漁船主人是兩父子,辛勞竟日,一無所獲,風霜面孔沉默而苦悶。

  回到旅舍房間,程真依然有蕩漾的感覺,她感喟以後吃魚不敢吃剩浪費,原來捕魚這樣辛苦。

  她沒有睡好。

  一闔上眼便聽見董昕的話:「我餘生感激你。」

  真沒想到有人那麼急於要離開她。

  追求的時候,也不是不出過力的,這一部分程真已經不願意去回憶,好漢不提當年勇。

  清早,她到碼頭去看漁夫作業。

  遠處風景是深深淺淺的灰色,一層一層蕭殺的霧紗,揭來揭去,依然濃濃密密。

  這同西岸繁華明媚的都會有天淵之別。

  程真獨自坐在碼頭上。

  頑皮小孩在她身後恐嚇地叫:「鯊魚!」

  她笑著轉過頭來,「太冷,沒有鯊。」

  真的冷,雙腳如擱在玄冰之上,寒氣由足底穴道升上,很快循環全身,抵達腦袋,叫人牙關打戰。

  怪不得程功懇求她到巴黎逛時裝店。

  這是她前半生最長的假期,要毫不留情地把它糟蹋掉。

  下午四時許就日落,暮色四處合攏,程真想到童年時在兒童樂園看到的故事:夜之女神把一塊深藍色絲絨拉過天空,罩得大地嚴嚴密密,漆黑一片。

  她站起來回旅舍去。

  轉身,朦朧中只看見有一高大人影擋在她身前,程真嚇一大跳。

  那人輕輕對她說:「鯊!」

  程真不敢哭,怕眼淚會在臉上結冰。

  連忙低下頭,「你是怎麼來的。」

  「程功把地址告訴我。」

  「我希望你嫌煩,不再來見我,又希望你不嫌其煩,找得到我。」

  「只要你在地面,總會見面。」

  他與她並肩走回去。

  「你到了多久?」

  「中午就看你坐在碼頭上。」

  「為何要等那麼久才招呼?」

  「你是風景一部分,我正好欣賞風景。」

  程真微笑,「人活著就是為著耳朵要聽這等好話吧。」

  「只要你高興,我會講更多。」

  進入旅舍,店主詫異,同程真擠擠眼,表示「追到此地,實屬難得」。

  在房間爐火邊,二人除下外套。

  程真總共穿了好幾層衣服,除之不盡。

  每除一層,使人覺得她原來那麼瘦,最後還剩一套凱斯咪衣褲及一件絲棉背心。

  程真笑,「這堆衣服足十公斤。」

  房間的牆壁是一條條原木,小小窗戶外有鵝毛飛舞,呵下雪了,典型北國風光。

  孫毓川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跑到爐火邊坐下。

  程真說:「我到樓下取晚餐,聽說今晚有牧人餡餅及椰菜豬肉碎卷。」

  「什麼都好,飢不擇食。」

  說也奇怪,沒走到廚房已經覺得香,捧著食物奔上樓去,兩人大快朵頤,都覺得平生沒吃過如此可口的餡餅。

  接著還有香濃甜的咖啡,程真說:「雖死無憾!」

  孫毓川有同感:「做人其實多簡單,我們這幫城市人都被寵壞了,以致需索無窮。」

  「所以到漁村來體驗生活,回家之後,起碼一年間會太太平平過日子。」

  孫毓川黯然,「至多一個月,又故態復萌,為名利權勢煩惱。」

  「你說得對。」

  孫毓川看著她,「你真贊同我所說每一句話?」

  程真溫和地說:「你遠道而來是客,我自然盡力敷衍。」

  他微笑,「假使我倆正式在一起呢?」

  程真一愣,立刻鄭重地說:「我倆沒有將來,永遠不會上起共同生活。」

  孫毓川意外地抬起頭來,爐火竄動使他臉色陰晴不定。

  「我擅長許多事,人際關係卻並非其中一環,兩人在一起,不論同居或結婚,立刻要開始面對開門七件事及眾多帳單,有什麼意思?我已有一次經驗,非常厭倦害怕,不希望再捲入第二次關係,請你做我客人,有緣千里來相會,不必改變現狀,我會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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