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碼頭的碧海藍天,如真的一般,我迎上去叫她的名字,然後我便醒了。
我躺在床上,天色已經黑了。應該是五點鐘左右,不早了,也該到飯堂去吃飯。
我在換衣服的時候,決定回家後約她出來跳舞。她一直喜歡跳舞。我可以很禮貌的請她出來,跟她說明原委。可以不理她有多少個孩子。
飯堂的飯仍然一樣味道,我默默的吃著。隔壁班的玲達見了我,跑來坐在我對面。英國女子什麼都好,就是樣子賤不好。連茱莉姬斯蒂都有高級應召女的味道。
我不喜歡這個女人。
她說:「你到哪裡去了?好幾天不見你,躲起來了?跟女朋友躲在房間裡。你連學校都沒有去,為什麼?一向你是最用功的。你為什麼悶悶不樂?告訴你,別擔心,什麼大事,找個女孩子喝杯酒聊聊天就沒事了。我陪你好不好?晤?說好……」
我沒有回答,吃完了飯,我說:「我病了幾天……」然後就走開了。
我知道她怎麼想。我不能管她怎麼想。老天,我做人不是做給她們看的,我寂寞,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風流,我也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不能展覽我自己,我的心,我的肺,我在床上做什麼,我在廁所做什麼,我與他們無關。
我開了無線電。我只有一隻小小的無線電,還是最近買的,貴得很。後面刻著:台灣製造。以前有一隻錄音機,可以唱時代曲錄音帶——「心上人,你為何好像水中月天邊星?」可是住在外邊,被毛賊偷走了。還是女朋友多年前送的,因此氣得不得了,可是氣管氣,人還是不肯回家。氣的事多呢。
像財政部長丹尼斯希里,這混球因左翼分子攻擊他削減多項幅利,居然對記者說:「他們想昏了那小小的中國頭。」什麼意思?我最怕人家中國長中國短的,可怕之至了。可是還受著氣。
音樂是不錯的。
有時候伏在案上做四五個小時,檯燈照得臉色發紅,背脊多麼酸疼,但是功課不能停止,推到明天。
明天又何嘗沒有明天的功課,逼死命似的天天趕,對於人家房間裡日日夜夜大被共眠,進行國際友好行動,春光四溢,我還是妒忌得心痛。我的日子是痛苦與妒忌的組合,找死。
明天又該早起床了。
去上學。
穿著熟悉的牛仔褲、大衣、帽子、手套去上學,對著那些熟爛了同學的面孔,他們恨我正如我恨他們。衣服穿了六個月的冬季,同學對了五年整,終有一日大家會嘔吐起來。
我不大等待明天。
有一個女孩子寫了段專欄,其中兩句名句我是永遠記得的——「日出並沒有帶來希望。日落並沒有帶來失望。」唉,寫得真是好。
有空的時候,我便寫日記。
寫日記與寫信都是最最寂寞的舉止。
看電視也是。
做功課的時候常常長歎一聲,即使是萊歌惠珠站在門口,我也沒有工夫招呼她。但是我多麼願意犧牲功課來陪一個好看的女孩子。
同學們說:「啊,你終於病了,做得太多了。」
說的很是,做得太多了?沒有,沒有太多,做得太少了,上學放學,走一條彎曲曲的路,到了課室,拿出筆記,一二三開始抄。手像是自動的,跟著流麗的字移動。常常做夢,在考試上把所有的卷子答成中文。
這樣子又過了一個星期。
一日放學,到了宿舍,便有人在外找,我下樓一看,是一個女子,我十分驚異,看仔細了,卻叫不出名字來,我並沒有忘記她的姓名,但是不好意思叫出來。
她笑著迎上來,「我姓雲,記得嗎?」
「雲小姐,」我不好意思,「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呀,你痊癒了嗎?」她輕快的說。
我簽了名把她請上樓去。她買了水果來看我。
她的熱誠是出乎真心的,因此非常大方,她穿了襯衫與呢裙子,頭髮還是短短,眼睛閃閃生光,她使我有種踏實的感覺,與她在一起,很平安。
她坐了二十分鐘,她說:「我們每週有一個聚會、都是年輕人,多數是海外學生,在我家舉行,你如果有空,請來看看。」
我心想,如果我去了,成了他們的一份子,就不稀奇了,她對每個人都這麼好。
「你是社會福利工作人員嗎?」我問。
「不不,我是無業遊民,整天與小朋友們說說笑笑,就完了一天。我們每週來見一次面:做功課唱歌看電影,很自由的,如果喜歡群居生活,再好也沒有了,如果比較愛靜,也可以躲在一角看書,沒有人會騷擾你。」
我笑,「那麼你是沙龍女主人了。」
她搖頭,「怎麼敢?學生在外國……很靜。我以前也有過這種經驗,大家能夠在一起,當然比較有照應。」
我唯唯諾諾,然後她告辭了。
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人。年紀不小了,長得很好看,又不是人家的太太,手頭很闊,心地很善,人又熱心,沒有工作。她是幹什麼的?身份特殊。
我拿起她的卡片看了看,地址是一個高貴的住宅區。
也許有空的時候,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我不要週末去,我或者會在星期三的下午去探望她。
第二章
這些年來,我所遇見的女子,除了學生,還是學生。也有嫁了人的太太,做一份簡單的秘書工作。也有唐人餐館裡的女侍。可是像她這樣,還真少有。如果我沒有生那場病,到醫院去躺了幾天.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的。
可恨的是,她並沒有留下了什麼名貴絲巾之類,使我有造訪的借口。
雖然手中什麼也沒有,在一個星期三,我還是去了。她可能不在家。我早準備了一張字條,可以放在她信箱裡的,說我來過,這樣更好,禮貌上頭,我已經來過,又不必多話,以免尷尬。
但是她沒有出去。
她在屋子前修剪玫瑰。她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手上戴著很厚的手套。這時候天氣剛剛有點暖和,她只穿一件毛衣背心,不過是長褲、襯衫,可是這種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常常令人看上去很舒服。
我遲疑了一會兒,剛想上去招呼她,卻發覺她並沒有動手剪花。她只是坐在那裡不動,彷彿已經坐了很久了。我很吃驚,注視著她的背影。平時她的起勁與朝氣不見了,現在連背影都是寂寞的。
怎麼了?我很是詫異,但是又覺得自己要求過高。她一個人在家,難道還咧著嘴笑不成?
我輕輕叫她一聲,「雲小姐。」
她抬起了頭,轉過身子來,見到是我,馬上站起來,「唉呀,家明,你怎麼來了?也不預先通知我一聲。」
「我……是順路的。」我說。
「我才做了一下子工,就累壞了,正憩著呢,沒看見你來,對不起。」她說,「來,請進。」她的態度永遠很和藹,卻處處不失年齡身份。
我隨她進屋子。房子裝飾得漂亮極了,跟她的人一樣,有一種大方。我坐下來,她做了咖啡,拿出了點心,一邊問我功課忙不忙。
她彷彿真把這裡當作她的家了,可能嗎?在外國生活的這些人們。我禮貌的坐著,一種無關痛癢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捧著杯子,不要使茶濺出來。自然我不知道我已經愛上她了。
愛上一個人,往往是不知不覺的。
一種不可能,絕望的愛,是不自覺的,等到明白以後,已經太遲太遲了。也有人愛得不一樣,那只不過是一種強烈性佔有的慾望,來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無影無蹤。
從前有一個女孩子, 她仰望她的兄弟, 她的兄弟離她而走的那一日,她說:「你相不相信?真像小說中形容的一樣,我的心,碎作一片片。」說話的時候,她淚如雨下。真的淚如雨下,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哭。他們相處得並不好,她與她的兄弟互相痛恨對方,但是等發覺的時候,已太遲了。
每次經過她兄弟住的宿舍,她心如刀割,整個人發呆。但是知道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每次寫信,只是流淚,可是寫完了信,又不寄出。我當時並不知道我已經愛上她了。
我細細的看著她的足踝,她的手,她的臉。
她說:「別這麼靜靜的坐著,我讓你聽一首歌。」
她拿出一隻小小的錄音機,打開了,放在耳邊,忽然之間,那神情是孩子氣的,她叫我聽。因為她喜歡這歌,那歌是很普通的一首時代曲,聽沒有聽過都無所謂,反正每首時代曲都一樣,「一場夢,空歡喜,夢醒的時候不見你,天真的我,天真的我,只以為已經得到你——你在哪裡?在哪裡去找你?癡心的我,癡心的我,我為你傷心到底……」
我麻木的聽著,我看著她。怎麼會聽這種歌呢?全世界最最低級的是這種歌,不過是最無聊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跑去歌廳對著一個女人色迷迷的發呆,假裝聽這種歌,那女人唱不唱歌都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