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搬家的時候沒有把它們帶走。為什麼?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我」是寫日記的人。
(無端端被人進門來罵一頓、如果不把這故事寫出來,就太划不來了。)
我是一個最最怕寂寞的人。我沒有研究過別人怕不怕。但我自己是最怕的,因為怕得厲害的緣故,所以只好默默忍受,我不能到處打鑼宣揚我的寂寞,但是往往在宿舍窗前站好幾個鐘頭,或是上床睡覺,夢常常是生活的影子,更加寂寞。
對於人家這麼容易找到伴,我是極表妒忌的,是一種純粹、原始的妒忌,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年齡。我從前也有過一個女朋友,後來分手了,做夢常常是見到她的,醒來後一笑置之,我並不再愛她,然而因為靜的緣故,入夢的往往是她。
回想那是一次不成熟的戀愛,她也早已子孫滿堂了。
在一個聖誕節,我病了。因為傷風,我不肯去看醫生,一直服亞斯匹靈。加倍的吃,吃得一二天,過量的原因,胃出了血,半夜起床,吐得一地,心中慌忙,以為吐的是食物,要走出房間,在走廊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裡。真像拍電影一樣,淡出:宿舍。淡入:醫院病床。
我躺在醫院過的新年,護士給了一個手提無線電,我放在耳邊聽,聽到氣笛大鳴,是新一年的時候,心裡倒有一種出奇的平靜。這世界上就是這樣吧,有些人幸運,有些人不幸運,現在我的處境,跟別人比起來,簡直有天淵之別,說不定將來是可以翻案的,將來……嘿:在醫院裡十天,沒有探訪的人。有小孩子自兒童病房出來,在我床沿排隊唱:
「我們希望你聖誕快樂,我們希望你聖誕快樂……」
我還微笑,有時候真不知道是幾時學會這個竅門的——在不高興笑的時候可以笑出來。
我一直躺著,醫生為我輸了血。我也得數數我的好彩,如果在香港這麼來一著,破了產也不夠付醫院費,只好賣身,現在是英國,落後有落後的好處,醫生保證我一毛錢不用付。我就心安理得的躺著,解釋了我假期沒有地方可去的原委。
我頗為用心考試,然而那遠遠。那是夏天的事情,現在春天還遙遠無期呢。一個冬天就能磨盡人的壯志,這裡的冬天是六個月的。雖然如此,我並不想回家,在一事無成的情況下回家,比打落地狗還要慘。
天天有護士來替我抹身,她們倒是不怕難為情,我裝得落落大方,可是她們格格笑,並且說:「一點體毛也沒有,像只小羊般。」我又笑了。
總比宿舍好,那些食物,那些人,那些書本。
到過完新年,她來了。她穿著一條牛仔褲,褪色的,一件鬆鬆的芝士布襯衫,在腰間打一個結,她並不怕冷,頭髮短短,是個中國人,那樣的頭髮只有中國人才有,漆黑烏亮,剪得短短,在耳後,可以看到戴著金絲圈的耳環,額上有一圈頭髮是燙過的。她並不怕冷,也許開了車子來,醫院裡的暖氣又足。
她沒有轉過頭來。她正與一個黑人病人在聊天,說的是英文,發音非常的准,她耐心地安慰他。我知道她是一個義務到醫院來探病的人。
到她走到我的床畔,我看著她,她並沒有天姿國色,但是皮膚非常白皙,五官很秀氣,笑容可掬。你可以看得出她這種笑是誠懇的。
她說:「見到同胞了。」
我向她微微一笑。
「是學生吧?」她問,「好好當心身體啊。」
我又點點頭。
她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
我搖搖頭,為了免她太難堪,我開口說:「謝謝你。」
「不用客氣。」她說,「我是天天來的,有什麼事、你跟我說一聲就可以了。」
「謝謝。」我禮貌的說。
她走到另張床去了,她一定是信教的吧?這麼博愛,有空在家什麼不好做,到醫院來工作。我是不喜歡黑人的,覺得他們粗魯無禮,又嚕嗦。我也不喜歡白人,頭大,有自大狂,我也不喜歡外國的黃種人,永遠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小心翼翼的受著不必要的氣,我基本上不喜歡這世界,我改不過來。現在看著這個女子,她是多麼開心,這麼自得其樂,每個陌生的病人都像她的至親友好一樣,這樣勇敢的笑著,對世界的挑戰。這精神是什麼地方來的?第二天她來了。使我難過的是,她竟自中國餐館替我買了包子來,並且聲明醫生批准我吃,我默默的接過了,咬了一口。我胃口並不好,也沒有想吃包子,來了這麼久,這種享受不是窮學生可以常有的,我心裡不過只有功課。忽然我的鼻子一酸,眼淚淌下來了,她並沒有驚奇,只是一副溫婉的表情,彷彿她知道這包子的後果,她令我很生氣。我知道她的年紀要比我大一點,可是她也沒有資格這麼做。
包子吃完了,我擦乾了眼淚。
她說道:「你愛看什麼小說?明天我帶書給你。」
我淡淡的說:「我就要出院了,不用看。」
她歉意的說:「對不起,那麼我帶點畫報來吧。」
我點點頭。
她果然帶來了各式各樣的畫報,五彩繽紛的遞給我,她的手指是白皙的,纖長的。我低聲說
「你對我太好了,謝謝。」
她笑了,並不說話。
我問:「你貴姓?」
「我姓雲。」她說,「好像是一個名字,所以朋友都叫我雲。」
「雲小姐。」我稱呼她道,「我姓宋,宋家明。——
她點點頭,「你好好的休息吧,別想太多,出了院要保重身體,錢都還是其次的,最要緊的是健康。」
她的好話,像一切好話一樣,並沒有鑽進我的心。
再過一天,我就出院了,我穿回了自己的衣服,站在門口,覺得腳步虛浮,故此等計程車,不再去乘公共汽車。雲小姐來了,她開著一部積架房車,我向她微笑。她連忙停了車,走出來。
「家明,你出院了?」她急說,「我送你回去,來。」
我因為自尊心的緣故,堅決不肯。
她笑,「你別孩子氣了,我送你一程、有什麼關係?」
我才覺得再掙扎下去就小家子氣,上了她的車子。
「哪裡?」她問。
「不妨礙你吧?」我也問。
「沒有的事。」她笑,「這是我的工作。」
我只好說:「勃靈頓街。」
「啊,高塔宿舍,你是理工學院的,」她看我一眼,「年紀輕輕,做了碩士了?」
我只是微笑,她倒是很清楚,高塔只有畢業生才可以住。
車子很快的到了目的地,我向她道謝,她一直很溫情很客氣——是有這種人的,對世界有無限的熱忱希望。
我回了宿舍。那是一個星期日,下午。陽光居然很好,朦朧地照在我的書桌上,有一層金色的灰,一本參考書攤開著。我緩緩的躺在床上,醫院裡一切都有煮過的、消毒藥水的味道,這張床有種親切的感覺,可是寂寞不變的,我瞪著天花板,每個人照例的出去了,叫我往哪裡去呢?自己一個人出去看場電影?到酒吧去喝一杯酒?看見單身的洋女人,帶一個到宿舍來麼?都沒有意思。
我默默的拿了毛巾去浴間淋浴,回房間換了睡衣,強迫自己睡了。
也有同學來敲門,問候一聲,就走了,英國人是非常各掃自己門前雪的。我睡在床上,反覆思想,覺得人生真止於此,我又不會玩吉他,又不懂打毛衣,所以我沒有排解苦悶的方式,我只好發愁。
人是越來越寂寞了,以前活在大家庭裡,多麼熱鬧,大夥兒爭著敗家,明爭暗鬥,嬉笑怒罵,賭錢抽鴉片嫖戲子娶小老婆,孩子一個個生下來……
這是有錢人的日子,錢花光了,一生也完了,不用動腦筋。窮人更不用動腦筋,沒有錢想什麼?
現在就不一樣,現在人太講究上進。不是開玩笑,在家,羨慕我的人還真不少呢。去年媽媽寄一信來,上面寫著:「兒啊,讓我套大衛王的一句話:『如今我的指望在乎誰?我的指望在乎你。』」我看了倒沒有心如刀割,只是發了一陣子呆。
呀,我願意照顧她,可是我沒有能力。我怎樣能夠改變他們的觀感呢?
留學好比一個黑社會,沒有嘗過滋味的人是不會知道內幕的,到過外國的人又有一種默契,心照不宣,也不多語,是以年年有人繼續上當。想想真是可怖可笑。現在我因還沒脫離苦海,是以只有可怖的感覺。
我彷彿是睡著了。夢中又見到了以前的女朋友。那年她只有十八歲,雪亮的眼睛,貝殼一般的牙齒。我約了她在大會堂等,她是一個守時的女孩子,常常比我早幾分鐘,她穿一件米色扣布的短裙子,高跟鞋,轉過頭來一個微笑,我迎上去招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