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就呆了。
那是小燕。
她默默的坐下來,低著頭。
我看著她,非常的震驚,不知道怎麼做才好。
四姊也有點驚異,但是她並不知道我與小燕之間的事,她不曉得小燕常來找我,而且常常找不到,可是聲明愛我。所以她馬上招呼小燕,她替小燕倒了茶,給她叫點心。
小燕說:「不用了,四姊,我是與朋友們一起來的。」她的聲音很低。
果然那邊有一堆小孩子在吃飯,有男有女。
四姊問:「好久沒看見你了,你好嗎?你記得家明?你們見過好幾次,那時候還鬧彆扭呢,現在不生氣了吧?」
小燕拿起茶喝了一口,眼睛還是朝下,她說:「很久沒有見你了,四姊,剛才你一進來,我還不敢認是你呢,大家都找你不到,我們那個會也無形之中解散了。」
四姊說:「真對不起,我有點很不得意的私事。」
「我知道,黃先生跟我說了,事實上我們找你找得很苦呢,黃先生把門匙留了下來,叫我有機會交給你,我一直帶在身上,沒想到今天真的看到你了,你等一等,四姊,我過去那邊在手袋中找出來給你。」
「好的,謝謝你,他其餘沒說什麼吧?」四姊問。
「沒有。」小燕站起來,走過去了。
從頭到尾,小燕沒有看過我一眼,她把我當作不存在的一樣,我可不是存心的騙她,我真的沒有。
四姊說:「像我們這種人,真該用黑布罩住頭出來才是,真不敢見人,都是醜聞。」
可是這不過是四姊的想法,多少人還洋洋灑灑的招搖過市呢,四姊的不幸,是因為她多了一點知識。
沒一會兒小燕便過來了,拿著一個信封,鎖匙顯然在信封裡。她放下,四姊便收在口袋裡。
她問四姊,「四姊,最近還有沒有去醫院探訪病人?」
「沒有了,我找到一份工作,每週工作四十小時,哪裡有空?」四姊答得很合理。
「我的朋友在等我,」小燕說,「我要過去了。」
「好的。」四姊說,「謝謝你。」
小燕拿起茶杯來喝茶,在她垂下的眼角,我看到有眼淚一閃。她掩飾得很好,馬上抹去了,她放下杯子,道謝,而且跟四姊握手,說再見,然後大大方方的走了。
我沒說什麼。
這個世界太小了,當然我良心上沒有不安,我並沒有欺騙小燕,至少她過幾天會來將我大罵一頓出氣,那時候一切便可以解決了。
四姊說:「小燕還不願意跟你說話呢?為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
「你傷了她的自尊心。」四姊說。
結果那一檯子的人先走了,我與四姊又坐了一會兒。
那日我送四姊回家,便沒有那麼起勁。
我等了好幾天,但小燕都沒有來。
她也沒有打電話來。
我又等了很多天,她還是沒有消息,我開始不安。
當然我可以去找她,我知道她的電話、住址。但是第一,我一向沒有主動去找過她;第二,我沒有做錯事,我不需要解釋,她只是我的普通朋友,我沒有必要解釋我一切的行動,我跟誰見面。與她無關,如果她為了那夜見了我與四姊,引起不快、我很抱歉,但是我沒有責任。
於是我等小燕的消息,繼續等了下去。
但是我漸漸有點浮躁不安。
小燕說過她是不會放棄我的,她說的話要算數吧,可是她現在就是放棄了。因為她以為我騙了她,我沒有騙她,我只是替四姊遵守諾言、四姊不想別人知道她的下落,我沒有騙小燕。
當然小燕有權放棄我,她有權做一切她願意做的事。她可以像嘉洛琳藍勃斯跟拜倫一般的跟住我,也可以把我當癟三一樣的放棄,這是她的自由,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個世界難道不是即興的世界?喜歡怎麼就怎麼。毫無犯罪感,毫無道義,毫無責任的,要怪可以怪社會。
但是我坦白的承認,我想念小燕。
我曾經有好一段日子見不到她,因為我天天在四姊那裡,可是這次是不一樣的,這次……她哭了。
她是常常哭的,我見過她的眼淚,那一夜她忽然之間長大成熟起來,流了眼淚不願意給人看見,甚至連四姊也沒有看見,真是長大了,長大往往是心酸的。不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我終於去找了她。
一日放學,不知道為什麼,我上門去找她。
她親自來開門的,而且笑著,見到我臉上也沒有多大的驚異,只是說:「啊,家明,是你。」
我心裡感覺到:天下間最後一個純真的人也消失了。
她是幾時開始學會做戲的?
受了欺侮受了傷害之後學會的吧?
她請我進屋子,我坐了下來,她照樣的請我喝茶,吃餅乾,我跟她在一起這些日子,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平靜,她一字不提那日發生的事。
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說:「你要發脾氣,發好了。」我說得很緩慢。
「發脾氣?」她愕然,真的一樣,「為什麼要發脾氣?」
我愣下去,我呆呆的看著她,我多麼希望她再恢復以前那個傻氣的小燕,但是沒有可能,永遠不能了。
我靜默,不響。
她甚至一字不提那天發生的事,一字不提。
我坐了會兒,便告辭了。
小燕非常慇勤的在門口向我道別,請我有空再去。現在的她,與那一夜的她,是完全兩樣了,那一日她與我辯論愛情的觀點,現在……
我聳聳肩。
我有什麼資格要求那麼多?我無權說任何話,我也不想說太多的話。
我來到她家,我盡了我的力量,她並不搭訕。
我只好回宿舍。
我很納悶,每個人都長大了,而且長得那麼快,幾時我也長大呢?
第五章
我納悶很久,而且也不再每天去看四姊,隔了這些日子,她應該習慣她的新生活了,她的新生活幾時需要過我?
我只在週末去,我也客氣起來,就像小燕,我也客氣起來,從一開始那種血肉橫飛的感情。我也冷靜了下來。我是愛四姊的。愛一個人,並不是要為她死,如果為她死了,她得了好處,那又另作別論,可是現在我死了,反而累她娥眉,我不如冷冷靜靜的好,我也比較聰明起來了。
可是四姊最大的好處便是她待我以誠,她的確當我是一個朋友,不管是小朋友,大朋友,她當我是一個朋友,而且現在我是她惟一的朋友了。
那一日早上,她跟我說:「家明,我想到舊屋子去看看。」
我覺得奇怪,離開了那麼久,她從來不想回去看,為什麼今天?但是我從來不問問題的,所以陪了她去,而且我看不出她需要我陪的原因。她是一個獨立的女子。
我們到了舊屋子,她有點緊張,是真的不安,手心彷彿冒著汗。我記得那一日她穿著一套考究的衣裙,一頂針織的帽子,非常漂亮。
她用鎖匙開了門,推門進去。
那間漂亮的住宅跟以前一模一樣,黃走的時候把它收拾得非常乾淨,四姊離開已有三個月了,這間屋子有兩個月沒人住過,但是一樣的整齊。
一隻水晶瓶子裡插著滿滿的玫瑰花,已經謝了,干了,乾枯的花往往有種詭秘的感覺,美麗的哀傷。
四姊走到電話那裡,拿起電話。電話線並未割斷。想必是付了電話費才走的。暖氣也繼續開放著,一切都如常,彷彿準備四姊隨時回來。
四姊坐在沙發上,很是靜默,我陪著她。我在這些日子來如影子似的附著她,彷彿是一種默契,我從來沒問過她是不是真需要我,她也沒告訴過我。
一間靜寂的屋子。
我記得以前在家裡,也是這麼靜的。有時候屋子裡只有我與我的侄兒。他才四歲,在小盆裡養了一隻小烏龜,有時候喂烏龜一粒飼料,他便很滿足也蹲在那裡看很久。他是一個美麗的孩子,當他蹲在那裡的時候,我看著他美麗的膝,美麗的後頸,真替他惋惜,美麗的孩子可都是謫仙。
但是侄兒不知道,有時候他仰起頭來,默默的給我一個笑。他使我哀傷,雖然美麗,他離不了人。
四姊這時候半垂著頭,美麗的發腳,美麗的後頸。都跟一個四歲的孩子沒分別。
她在等什麼?
然後忽然之間,電話鈴響了。
電話鈴響得那麼突然,我整個人嚇得跳了起來,我的天,四姊已經搬離這間屋子三個月了,怎麼如此巧,她一來就接上一個電話?
我看牢四姊。她臉上沒有驚異,但是眼睛裡閃過一陣溫柔。
我明白了,這是約好的。
電話鈴繼續響著,四姊的手放在話筒上,隨時預備拿起來聽。
這是約好的。她沒有騙我,但我的的確確有種被騙的感覺,就像我明明沒有騙小燕,小燕深被傷害,她覺得我是騙了她。我不說什麼。
我走到窗口去站著,失手摔了茶杯,一陣輕輕的碎裂,我心碎的聲音是這樣的嗎?心是會碎的嗎?在醫學來說是不可能的,心是軟體,不會碎、可以把它割碎,但是它不會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