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杯子的碎片揀起來,四姊終於拿起了話筒。屋子裡這麼靜,我不用留神聽,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那是黃的聲音。
「雲?」他說,「生日快樂。」
生日?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四姊的生日。我知道得太少了,我什麼也不知道,就傻雞似的闖了上來,不要說過十年八年,現在我都覺得自己可笑,我冷笑了,沒有聲音,然而我真的嘲笑了自己。
四姊不出聲。
那邊並不理,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會來聽電話的,以後沒有這種電話了,以後你的生日,我要在你身邊。雲,我離了婚了,我會回來,回到這間屋子來,我要把事務理一理,也許我們會搬回香港去,只要你願意的話。雲,我剛才想,如果這電話一直沒人接,那麼就一定完了,你不再要我了。」
這時候,門鈴也響了。
四姊說:「門響了,你等等。」她掩住電話筒,跟我說:「家明,煩你。」
我只好替她去開門。我只是個撞僕。我沒有妒忌,沒有悲傷,什麼也沒有,只是有種心灰意冷的感覺。
開了門,門外是一個穿制服的人,他滿臉微笑,說:「國際花局。」手中捧著一大捆花,是粉紅的玫瑰,當中一朵白的。玫瑰這種花是最最俗的,但是不知為什麼,這樣子一本正經用緞帶綁了起來。一大堆,香噴噴的,看上去又很漂亮。
我自然知道是誰送來的,我掏口袋付了一鎊小費。
轉頭,四姊已經掛上了電話。
她的臉色如舊,但是眼睛裡光輝四射,她自我手裡接過了鮮花,她自然也知道是黃送來的。他們兩個人演了一場戲,黃一切所作所為她都瞭如指掌,她的一切所作所為黃也瞭如指掌,他們如兩個高手玩了一局沙蟹。我呢,我是什麼樣的角色?
對對,我為她抬過兩個箱子下樓。
她取出了另一個水晶瓶子,把花插進去,深深的一嗅。
這個女人,深不可測,我連邊都還沒有摸到她呢,我真是太糊塗了。
這一次她打了一次美好的仗,如果今天這電話鈴不響,那麼她也是完了。但她是胸有成竹吧?我不會問她,我永遠不會知道。
我想告辭,她忽然說:「咦,家明,你的手割破了,我的天,一襯衫是血。幾時割的?」
我一低頭,才發覺拇指與食指劃得很深,血還在流呢,我是在揀杯子碎片的時候割的吧?
她連忙替我洗滌,又要找紗布。我微笑,我用手絹隨意包了一包,我說:「我到醫院去,割得很深,恐怕要縫一兩針,我現在就去。」
她沒有多挽留我。
我走到門口,叫了一輛街車,駛往醫院。
她現在浸在她的快樂中,她不會發覺任何人的存在,任何人的感覺。
我與小燕一直以為她是脫離了黃,卻不知這是一場鬥智比賽。
我們還得好好的學習做人。但是四姊,她是一個好女人,我始終覺得她是我見過女人中最好的一個。我忘不了她,每個人得有生存下去的本事,她的手段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即使黃沒有打賀電來,我仍然是她的「小朋友」,我的地位不過如此。
到了醫院,醫生為我的手指好好地包紮好。
我就是在這間醫院認得四姊的。
那時候她是一個男人的情婦,有花不盡的時間,所以她來做好事,探訪病人。現在她要晉陞為夫人階級了,她不會有空了。我信這一場賭博,她下了極大的勇氣,在這三個月的孤獨生活裡,她忍受了無限的痛苦,對她來說,她的生命就是黃,現在她得到了他,她終於得到了他。黃是一個有福氣的男人。她是一個有福氣的女人。
回宿舍的時候,我茫然的走著那條彎彎曲曲,但非常熟悉的路,即使蒙住眼睛,我還是可以走回去的。
不知怎麼的,我就是沒有傷心難過,我回了房間,坐了下來,看了看時間表,離開考試還有六個禮拜。大把時間,不必害怕。今天還可以睡一覺。手指雖有點痛。不礙事,可以服亞斯匹林止痛。
不知怎麼的,我就是沒有傷心的感覺。
一切事都可以合情合理解決的,即使心病,也還有心藥醫,問題是找不找得到那帖藥而已。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等女朋友的電話,等得是那麼癡心,整副生命不過是為了聽她的聲音,因為她不再接我的電話,她說如果她要找我,她會打電話給我。我居然相信了她,對於我自己這一份純真,我是不羞愧的,不難過的,不後悔的,我日日夜夜。整個假期裡守著一具電話,彷彿那是我的生命,我連無線電都不敢聽,怕雜聲擾亂了鈴聲,深夜家人都睡了,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一張搖椅裡,等著鈴聲一響,可以馬上拿起聽筒,不必驚醒任何人。可是鈴聲從來沒有響過,她把我忘了,忘得—干二淨.而我卻繼續在那張搖椅上坐了多久?多少個深夜,我一下一下的搖著那張椅子。她是我第—個女友,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她不喜歡我,她沒選擇我,那不是她的錯。
我是不怪她的。後來那種記憶漸漸淡忘,現在四姊對我來說,又是另外一種境界,我開始知道我該幾時走。幾時出現,我不會再坐在電話那裡等候,我會早早上床,情願做一個與她說話的夢。也許連那樣的夢都達不到,那是無可奈何的,也就算了。
這次回宿舍,忽然之間想起了很多以前的小事情。很多很多。吃飯的時候,看到碟子上的珍珠米碎粒,那時候大家小,我與弟弟都喜歡吃珍珠米、弟弟說如果牙齒不刷好,看上去就會黃得像珍珠米,咱們把珍珠米一顆顆的剝下來吃。
如今多少年沒有見弟弟了?多少年了?我只想找一個機會,與四姊說說這種趣事,希望她會明白,她也會笑一笑,如今都落了空了。
如今。
都落了空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做什麼才好,功課還是在桌子上,信紙攤開來,我的喜怒哀樂是我個人的事,與別人無關。找個人訴吧,誰?
小燕不是那種人,跟她說話,她只把眼睛到處溜,一點也不留心聽,說到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
這一次的愛情沒有像以前那麼心痛,開頭就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只不過因為我得到一個看她的機會而已。但是我有許多許多話要跟她說,現在都來不及了。
我拿出醫生給我的鎮靜劑,服了一粒。我拿著瓶子,鎮靜劑是重量的,淺藍色的,這麼一大瓶。如果加一瓶子拔蘭地,他們開了門,我也跟先頭那個同學一樣了。可是我總要負一點責任。對爸爸媽媽,兄弟姊妹負一點責任。
觀在我最怕的是「明天」。明天還是要起床的、還是要刷牙洗臉穿衣服的,還是有那麼無窮無盡的工作要做,我太怕明天了,我怕得不得了。太陽升起來、並沒有帶起希望,那是一種新的恐懼,太陽落下去,我想媽呀,明天要來了,我的天,長命百歲對我們這種貧賤人來說,簡直是一種刑罰。
不是為了四姊,四姊曾經把我自低潮中提了一把,現在她離我而去了。
我又變回老樣子,灰灰的一個人,不大有笑容。家明又恢復了以前的家明。沒有外找,沒有電話,一切都正常了,同學們開頭覺得奇怪,後來很快便習慣得像以往一般,我也熱鬧過一陣子的呢,你別說。兩個漂亮的女子輪流來找我,現在沒有了。
但是心底裡盼望電話,常常聽見接線生叫一O六。或是六0,我都聽錯了,在午睡中闖出去問是不是「十六號」房,接線生說不是。我又糊里糊塗的回來睡。每次有電話,我都希望是找我的,我願意丟下功課去玩,真正開懷的玩,但是明天還是要來的,明天真是一個難題,明天又怎麼辦呢?
明天還不是跟今天一樣,今天怎麼過,明天也怎麼過就是了。我睡得很多。小燕也不來找我了,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也不來找我了。男人與女人之間沒有友誼,永遠只好勾心鬥角。
難怪有許多女孩子,她們永遠有兩個男朋友,兩個都應付得好好的,那麼一個走了,還有一個。日子永遠不愁寂寞,可是我不能夠那麼做。
我又打回原形啦。
過了很久,就在考試前幾天,我因為心中悶。所以跑出去在大學附近的小酒吧喝啤酒,那邊的電視在放足球賽,擠滿了學生。
看看像什麼樣子,過幾天考試了,學生們不在房間裡溫習,都跑出來在酒吧裡站著。連我都是這樣。其實讀書這件事,說穿了不過如此,讀來有什麼用?有幾個男人的財產是靠讀書讀回來的?女人唸書,簡直是越念越糟,但凡鑽戒皮裘,滿足快樂,也與書無關。可是既然一腳踏在這條船上了、也只好等這條船到岸。前兩年的興奮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想想真有點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