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或者她離開了這個地方?」
「不不,我很明白她。她是不會走的,她喜歡這裡,她沒有家。」他的聲音低下去,「說我對她不起。你們是不會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是明白的惟一一個人。
「我知道。」
「謝謝你,家明,騷擾你了。」他說。
我掛上了電話。
這個男人,真夠他煩的,剛要嫁女兒,跑了情婦,我是他,頭都大了。
我回到房間,變個辦法,把小燕送走了。
我對小燕忽冷忽熱,自己也覺不對,只是現在情形不一樣了,現在只有我知道四姊一個人在什麼地方。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相信我,她只告訴我一個人。
我像是忽然見到了一線做人的希望。到底人是奇怪的,受盡了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氣,還是會活下去的。
我睡得很早。
我的功課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追上去,我每天下午打一個電話給四姊,仍然努力溫習我的功課。
一星期之後,我去探她,帶著筆記,那一日我在她家裡溫習,她已經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洋行裡做買辦。周薪五十鎊,這是很好的薪水了,可是對她來說,簡直微不足道。
這一天她帶了一副耳環,不過是普通的一個金圈,但是圈子上鑲著小小的鑽石,配著她的黑髮,好看極了,由此可知,再美的女人也還是需要這樣子的裝飾。
這些首飾,是黃送的吧?
說不定。她很能幹,說不定是她工作賺的,反正也花不了太多的錢。
短短兩個星期她搬了房子,買了自己的小車,找到工作,完全開始她的新生活,那隻貓還是走來走去。
我很平靜的把黃的話轉說她聽了。
她笑,「他總是不相信,不相信我會走。」
我不敢說話。
「當然我愛他,可是愛也有自尊心,」她低聲說,「我對他的愛是庸俗的,不高貴的,是我終身量憾的,可是我真是為他傷心到底。可是……我也是人,我覺得還是離開他好。」
「他在老房子等你一個月,現在還有三個禮拜。」我說,「如果你不習慣目前的生活,你還是可以回去的。」
「我永遠不會習慣目前的生活,但是我永遠不會回去,永遠不會。」她微笑。
我很害怕她這種微笑下的果斷。
「他是一個值得愛的男人。他……什麼都好……只可惜不是我的。從來沒有屬於過我,所以我根本沒有失去什麼。我像一個小孩子,看著糖店的櫥窗,從來沒有機會走進過店裡,從來沒有,現在不如走離那家店,眼不見為淨,我有我自己的世界。」她說。
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她是他的情人,她開過他的名貴車子,住過他的豪華住宅,用過他的錢,毫無疑問,她是一個能幹的女人,可是沒有那麼簡單。與一個人生活久了,成了一種習慣,戒了香煙,除非馬上抽鴉片,否則總有點惶然不妥當。
既然事到今日,我也不方便說什麼,我總之在她身邊,可以做什麼便做什麼。比起黃,我不過小阿飛抽的大麻,還是搗了雜草的,算不得一回事。黃才是純種的麻醉劑,活在他的世界裡,那才真是無憂無慮,可惜四姊不會享受她這種生活。現在她走了出來,白吃這種苦,連我都覺得是多此一舉,多少年了,何必等到今天才走出來?小燕說:這些年了……現在不遲了嘛?
現在難道不遲了嘛?
我輕輕的說:「你是一隻燕子……」
她轉頭笑道:「燕子也有很多種的,有王謝堂前的燕子,有《快樂王子》裡的燕子,有忘了南飛的燕子……」
我笑了,拿出了我的功課,現在我很習慣在她家裡做功課。她下了班,我便到她家,她做飯.我做功課,然後我洗碗,她看電視,我溫習。
時間從來沒有過得這麼快過。
我每夜十一點鐘返回宿舍,洗個澡便睡了,很少見得到其它的人。
後來四姊說:「你看這隻貓,大得真快。」她的語氣很詫異。我看著那隻貓,它果然大得不得了,莫說是口袋放不下,連大布袋也收不下了。我覺得生命真是奇怪的事,怎麼一隻貓會長大長大呢?
那只胖胖貓常常坐在我的膝頭上。
有時候我問四姊,「這種新生活,你難道真的習慣?」
她說:「怎麼不習慣?」
「比起從前的生活,那是差得多了。」我說。
「看你怎麼比。物質上當然有很大的差別,可是現在不見得會餓死,也是見什麼買什麼,一件三十磅的毛農與三鎊的毛衣,分別沒有想像中的大。」
「現在的寂寞是永恆的寂寞,可以安之若素的,毫無牽掛。比以前好?不見得,但是不必一直擔著心,等他來,他來了,怕他走,他走了,又怕他不來,現在完全失卻希望,反而有種坦然的感覺。反正沒有了他,我還是要活的。」她忽然笑了。
難道她日日與我在一起,也感到寂寞嗎?
我黯然想,難道她沒有看出來,我為她的一片心嗎?
難道我們都比不上他嗎?
難道她一定要為他傷心到底嗎?難道——我看著她。
「其實我也沒有正式的做過太太奶奶。他把錢放在保險箱裡,每次放一千鎊,我只要開了拿來用,可是看到的只是錢,他的人是難得見的。有時候他來了,抽空陪我一兩天,我覺得那種滿足感,是難以形容的,想想看:整天就是跟在他身後,錢,他出,主意,也是他出,力氣,也是他出,我簡直覺得這樣的生活維持一輩子,誰還做神仙呢,可是我受不了那麼大的洪福,所以好日子不多,漸漸人就變俗了,所以喜歡唱唱時代曲,喜歡唸唸『花好月圓』這種句子,把以前一切一切學的都忘了。現在自己尋生活,東奔西走的,我也沒有空想其它的東西。」
我看著她,「聽說你寫小說。」
「那怎麼能見人。」她笑。
「我能夠看看嗎?」我問。
她立刻堅決的說:「不能夠!」
「買得到嗎?我可以去買了看。」我負氣的說道。她笑,「真是孩子氣,買得到?我的東西根本還沒有出版。」
我們的日子是這麼過的。
但是我在她的心目中沒有地位。
沒有地位。
我像那只玳瑁貓,偶然可以使她展顏一笑,可是雖然在她家裡這麼久,是沒有地位的。她離開了他,可是她的身體裡無處不是他,我是沒有地位的,我明白了,即使我走了,另外一個男人來了、那個男人也是沒地位的,她只是屬於他一個人。
她當我是什麼呢?小朋友。她說:「小朋友,他待我很好,很尊重我,很照顧我,很喜歡我。」我是她小朋友。
那一日我回家,小燕在等我,她顯然等了很久,很累很累了,我頭一個感覺就是認為她傻。我天天跑到四姊家去坐著,至少她不介意,至少四姊比較歡迎我,但是小燕來到我這裡,我從來沒有什麼好臉色給她看,她也應該明白了,她還來做什麼?
第二個感覺,我覺得她過了分,因此有點可憐。
她見到我,站了起來,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看著我。一臉的憔悴。
我呆呆的站著。誰的心屬於誰,是先一輩子注定的吧?是不能移動的事宜。
小燕疲倦的問我,她問了我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她問:「一個人一生可以戀愛幾次?」
我毫不猶疑的答:「一次。」
「為什麼有人愛了又愛?」她問。
「只有一次是真的,那人心中明白,其餘都是偽裝的。」
她問:「愛好還是不愛好?」
「人各有志。」我說。
她微笑,低下了頭。
我扶著她,「你應該打一個電話來,那就不用等我了。」
「打電話也找不到你,所以我才找了來,我不是不知道這麼做是失禮的,沒有面子的,不恰當為。但是我不能禁止自己,我只是想見見你,是什麼令你討厭我呢?」她微笑。
我把她領到我的房間,讓她洗了臉,給她茶。我跟她說:「我一點也不討厭你。」
「你也不喜歡我。」
「不不,這是錯的,如果有別人來問我;『你喜歡小燕嗎?』我一定答:喜歡。」
她笑了,沒有再問下去。
她看著我在桌子上堆積如山的功課。很是高興,她說:「進展得很快,你一定是躲到圖書館去做功課了,不然怎麼找不到人?而且做了這麼多.相信畢業是不成問題了。」
「是的,」我說,「論文是沒問題了。還得溫習一下,應付考試,你呢?」
她躺在我的床上,稚氣的臉,扁扁白白的、她看著天花板說:「三個星期沒動筆記了,以我一向的成績來說,還是可以及格的。」
我指著她:「我們的要求不是及格,而是第一,除了第一,第二都不是一回事。」
「奇怪,上次見你,你還很頹廢,要罷讀罷考,怎麼一下子不見,換了個人似的?」她微笑的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