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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父母呢?兄弟呢?」

  「沒有。早過身了,我沒有兄弟姐妹。」她微笑,「我在哪裡都一樣,我選了這裡,是喜歡這個城。你放心,搬一個家太方便了,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

  我默默的去上學。

  學生裡沒有什麼新鮮事。幾個外國女同學還是撒嬌撒癡的跟教授打情罵俏,我深覺乏味,三小時便完了課,趕回宿舍,四姊還沒有回來。

  我在房間裡等,她是三點鐘到的。

  我去找她,她洗了澡,穿著毛巾浴衣。

  她的臉上很明朗,一點憂傷也看不出來,只是膚色仍然一樣的白,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

  我問:「怎麼樣?」

  「找到房子了。」她笑,「我還買了一部小迷你、同時又去求職,還洗了頭,喝了一杯茶。快不快?」

  「太快了。」我笑,「五小時辦這麼多事,人家四圈麻將還沒有搓完呢。」

  她說:「搓麻將有搓麻將的樂趣,我要搬走了。」

  我問:「你的新地址,可以告訴我嗎?」

  她說:「你自然不能告訴別人的,現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麼樣高朋滿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塊兒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樣子!很不錯的,連傢俱,一房一廳,小小的地方,一個人住剛剛好——」

  我們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車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傢俱。她叫我去煮菜,我發覺廚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與點心出來,她已經開始把衣服掛進衣櫥裡,把照相架子取出來放在床頭。

  我說:「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電話號碼。

  她坐下來喫茶。

  我問:「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在這裡?」

  她點點頭。

  「我明白了。」我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她如果要找朋友,她會自己去找的,犯不著我操心。

  「我可以常常來看你?」我問。

  「可以。」她說。

  「你休息吧。」我說,「當心自己的身體,不要太輕率。」

  她點點頭。

  我取過外套。「現在天氣時冷時熱,說不定的,今天冷下來了,這天氣最容易——」

  我轉過頭去,看到她一臉的眼淚,她嘴角微微一個笑。

  我連忙把大衣放下來。

  我說:「我不走了。」

  她的眼淚滾滾而下,我掏出手帕給她,她並沒有用,只是放在膝蓋上。我走到窗口站住,看出去,隔壁人家的貓走到她的窗戶來了。

  我鎮靜的說:「我總是在這裡的,你放心,不管你怎麼想,我總是在這裡的。」

  又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有一隻貓是很好的。」

  她又恢復平靜了。

  如果我像她這麼忍耐,我是一定會發瘋的。

  我走了。

  我到一家畜店,買了一隻小小的玳瑁貓,把它的頸皮抓起來,它的四隻爪馬上縮作一團,這證明它不是懶貓,我看看它的頭,圓圓的,我看看它眼睛,圓圓的,我忽然愛上這隻貓了。我把它放在櫃檯上。付錢,它的身子縮成一隻小球一樣。我把它放進口袋裡。好貓,又不抓人,又不亂叫。

  店員問我:「你叫它什麼?」她是個老太太。

  我想想,說:「貓。」

  老太太說:「那是不錯,它是隻貓。」

  我把貓交給四姊的時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呀!她叫,「貓!」

  那隻小貓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四姊看著它笑,我分辨到她真的笑容與假的笑容。

  她以前展露的笑,全是假的,那只是一種裝飾。呵我可憐的四姊,她的笑原來不過是等於她身上一件漂亮的毛衣,因為她做得實在太好了,所以沒有人能夠看得出來,沒有人。但是真與假終久是有分別的吧,我看了她的真笑容,才知道她的假笑。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是何等掩飾她自己啊。

  她才只有那麼一刻,隨即沉著下來,她說:

  「家明,你真是個好孩子,謝謝你了。」

  我看著她,噢是的,我愛她,有什麼關係呢?我愛她,沒有遺憾,沒有疑惑的,我愛她,是幾時發生的事?我不知道。或者是在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

  我不怪我自己,我偏偏愛上了她。不是寂寞,我可以忍受寂寞,我寂寞了那麼些年.那種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的寂寞,與世界完全脫離了關係的寂寞,不不,我可以忍受寂寞。也有很多女人在我身邊晃來晃去,不是為了要一個女人,不是。我只是愛她。

  「咦?」她看著我,「你怎麼了?」

  「沒有什麼,我還有點功課要做,我先回去了,你當心自己,你隨時叫我,我馬上來。」

  她說:「我只想你功課做得好一點。」

  「我會的,」我報以微笑,「我一向是個好學生。」

  她點點頭,然後轉過頭來,「我的洗頭水用完了,你可否經過小店的時候,代我帶一瓶來?」

  我深覺奇怪,為什麼她叫我做這種事?為什麼?她不是托男人做事的女人,而且一瓶洗頭水……

  我問:「什麼牌子?什麼香味?」

  「草藥味道,任何牌子都可以。」她說。

  「我明天帶來。」我說,「我現在走了。」

  「家明——」她叫住我。

  我微笑:「什麼?」

  「為何你什麼都不發問?」她問我。

  「問?為什麼要問?」我笑說,「誤會都是從說話而來。」

  她也笑,「你也是看《小王子》的。」

  我回到家的時候,小燕在大堂等我。

  她等得很焦急,很不高興,一見我就站起來,一開口就是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適才方與四姊說:問是沒有用的,可是她一上來就是問問問,我朝她笑了一笑,小燕永遠不會成為我的女朋友,原因在此。

  「你知不知道?四姊失蹤了!」她說。

  我一怔。消息倒是傳得快,我不想向她說實話,也不想騙她,是以維持沉默。

  小燕說:「那天黃的女兒訂婚,黃回家以後,她就不在家了,黃不以為意,以為她另有應酬。誰知一夜未歸,黃急了,到處找,找到我這裡來,可是我也沒有消息,大家只好怔怔的等著,又報了警,還是不見,你知道怎麼好?黃坐在家中,守著電話,整個人呆了,我也不曉得四姊在什麼地方。你不知道她,我們雖然跟她有說有笑的,可是她的事,我們全不曉得,這下子她一走,我們連影子也找不到,黃是心裡明白的。」

  我還是不響。

  她跟著我上樓,她的拿手好戲是以小賣小,不請自進,我也隨她去。

  她說下去,「四姊也是,要走何必等這個時候走——其實這些,說給你聽也沒有用,你也不會知道。」

  我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忍耐程度。」

  「可是她都忍了那麼久了。」小燕不明白。

  「你的手怎麼了?破了?」我問。

  「手?噢,是,洗衣機壞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用手去絞毛巾,絞到一半,虎口出血,沒想到自己的手這麼嫩。」她笑。

  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時候割破了。

  我問她:「你為什麼要遠離家裡過來讀書?——

  她詫異的說:「人與畜牲,不讀書,何以別之?我喜歡念法律,香港沒有這一科,所以跑了來,我是不後悔的,是呀,在家,衣服脫下來,扔在一隻籃子裡,過兩天,熨好了,又回到櫥裡掛著。可是我不後悔,這種破了手的故事,有什麼關係?我學了多少東西!幫我做人處世之道。每次放假回家,我看見親戚們還是那個老樣子,心裡就好笑,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來,我要學的還多,太多了。有一個人告訴我,讀了十年大學,才明白要學的是什麼。如果一生不學,一生無愁,因為根本不知道缺乏與需要,這種人自然在某個角度是幸福,豬玀在某方面也很幸福,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豬肉還是幸福的。」她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

  我既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她,她真是滔滔不絕。

  一派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樣子。

  她停住了笑,「這三天內你見過四姊沒有?」

  「你忽然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我問。

  「黃急於找她,有什麼話說清楚。」

  「也許她過幾天就回去了。」我說。

  「四姊不是那種人,她走,就走了。」

  「為了什麼?」

  「說不清的糾紛,」小燕說,「四姊不是喜歡說話的人,尤其不喜歡解釋。反正說不明白,走了最好。」

  「動機是什麼?」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笑,「你的成語彷彿懂得很多。」

  「你少笑我!」小燕說。

  有人叫我去聽電話,我滿以為是四姊打來的,一聽之下,卻是一個不認得的男人。

  「我姓黃。」他這麼一說,我自然知道他是誰了。

  「是,黃先生。」

  「家明是不是?」他的聲音也很冷靜,只是有點疲倦,他說,「如果你見到四姊,請跟她說聲,我等她一個月,就在老房子等,如果她不來,我就回去了,我也明白了。當然你們也不一定見到她,我會在報紙上登一個新聞,萬一在路上遇見她,請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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