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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展航大驚,「怎麼會到這種地步?」

  「投資失誤,以為花常好,月常圓,花費無法控制,出了紕漏,又不知修補。」

  展航張大了嘴。

  這時,註冊處叫出他名字,他連忙交上學費支票,看,也並不是有教無類,必需付出代價。

  再回來,已經不見了李偉謙。

  他急了,到處找他,甚至叫學校職員用擴音機叫他。

  李偉謙回來說:「我己到工程科報到。」

  「讀什麼工程?」

  「當然是電子,希望立刻找到工作,你呢?」

  「心理學。」

  「唏,真是富貴閒人。」

  「來,我請你吃飯。」

  「請伯母做清蒸龍蝦給我吃。」

  「沒問題。」

  他一直用力拍打著李偉謙的肩膀。

  這時,有幾個女孩子搭訕地過來問東問西,醉翁之意,十分明顯。

  偉謙非常厭惡,大聲說:「我是你,展航.我就叫非禮。」

  展航立刻與他離去。

  他用公眾電話請母親準備菜式招待朋友。

  一進於家的門,偉謙忽然哭了,由此可知,這段日子他的確吃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苦頭。

  展航問:「要不要到我家來住?」

  「真的還是假的?」

  於伯母即時說:「不吸煙的話無限歡迎。」

  李偉謙忙不迭點頭。

  他同展航說:「家母變賣珠寶,奸商真狠心,只付十份一原來價錢。」

  於太太連忙說:「偉謙,我記得你最喜歡這鴨汁雲吞,多吃點。」

  這叫做食療。

  李偉謙搬進展翹房間住。

  「你別嫌。」

  偉謙居然還有幽默感,「我一向喜歡淺紫色。」

  大家都笑了。

  展航忽然間:「你還有見到叔父嗎?」

  偉謙忿慨地說:「他見死不救,並已與我家斷絕來往。」

  「你知道他近況嗎?」

  「不知。」

  「他仍與段福棋在一起?」

  「誰?」

  展航看得出偉謙是真的全無記憶了,於是不再追究。

  於太太愛屋及烏,幫偉謙收拾。

  「衣服帶不足,展航你讓幾件出來。」

  展航一看,「鞋子也不對,都穿我的好了。」

  「唉,報上經濟版全是某富商一百億財產化為烏有兼負債千億的消息。」

  展航大惑不解,「一夜之間,錢去了何處?」

  於太太答:「我不明白的卻是當初巨款從何而來。」

  「怕是同一處吧。」

  「那是什麼地方?」

  展航答:「一種黑洞。」

  偉謙過來,怪羨慕地問:「你們母子談什麼,那麼親密,我與媽媽很疏離,她應酬多,愛打牌旅遊,時時不在家。」

  「過來,」於太太說:「把心事告訴阿姨。」

  第二天在演講廳,約三四十個同學才坐定,一個妙齡女子推門進來。

  她手中拿著講義,放到書桌上,用筆在黑板上寫下朱本欣博士五個大字。

  她說:「我是你們的講師。」

  朱博士正是昨天展航認錯的人。

  今日,她穿黑色套裝,更加瘦削,更像一個人。

  展航十分震驚,她竟是他的老師。

  同學們紛紛爭著問幼稚的問題,像「可要考試」,「有幾條題目」,「可需實習」,「將來找工作容易嗎」。

  朱女士似乎有無窮耐心。

  她太懂得他們的心理了。

  鈴聲一響,同學們一哄而散,不知怎地,經過走廊時人擠,他需與她面對面。

  她冷傲的表情忽然融解了,有一絲詫異,「你在我班上?」

  展航跑到註冊處要求轉系。

  註冊官走出來見他,「每學期都有幾個像你這樣舉棋不定的學生。」

  於展航賠笑,「是為著避開一場劫數,請幫忙。」

  那人沒好氣,「所有學位統統滿座,下學期請早。」

  展航頹然。

  「你成績上佳,我替你留意空位,下次,你又想選讀什麼?」

  「出名老教授的科目。」

  「有,英國文學的麥都考教授及量子力以的姚德森教授。」

  「讓我做旁聽生。」

  「年輕人你再胡鬧我會要求同你家長面談。」

  偉謙知道了抱怨:「你搞什麼鬼,無心向學。」

  「來,」展航拉著他走,「我帶你去看一個人。」

  他把偉謙拉到教員室外,朝窗裡張望。

  偉謙問:「看什麼?」

  展航用手一指。

  偉謙呆住了,他的記憶慢慢回來,臉上變色。

  「她!」

  「是,像不像?」

  「約有三分。」偉謙喃喃說:「但是,還是不夠媚,不夠柔惑。」

  說得真好,沒想到這個老實頭對女性也有這樣精確的見解。

  「你最近可有見過她?」

  「好幾年不見了,現在的姿色恐怕也大不如前了,越是美人,越老得快。」

  「不,她沒有老。」

  偉謙奇問:「你怎麼知道?」

  「猜想。」他不想透露太多。

  這時,教員室裡有人看見他們,推開窗門問:「找誰?」

  展航與偉謙只得匆匆離開。

  偉謙同好友說:「你總是喜歡年紀比你大的女子。」

  「你不覺得嗎,女性總要過了三十歲才有韻味。」

  「你說的是,對於一些女孩那種囂張的『我還小我不必守規矩』的態度有時甚感厭惡。」

  「有的也不小了,也不是十五六七了。」

  「可是,社會仍然保守。」偉謙提醒他。

  「偉謙,你也長大了。」

  「真難過,別提這些,展航,學業重要。」

  「是是是。」

  兩人坐在飲冰室吃冰淇淋。

  「可有李舉海消息?」

  「聽說他目前在澳洲大堡礁附近定居,天天在珊瑚海裡潛水打魚,不知多逍遙。」

  展航詫異,「上天好似不懲罰這種人。」

  「我的想法與你一樣。」

  「你看他,一生好衣食,多少比他端正比他勤力的人都沒有他那麼舒服。」

  「做了虧心事,他也睡得著。」

  「她仍跟著他?」

  偉謙答:「我不知道,我們同他己沒有來往。」

  展航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

  「段福棋那樣的女子,社會上是很多的,展航,你不必念念不忘。」

  展航不語。

  「她已是殘花敗柳。」

  「很明顯,你不喜歡她。」

  「我厭惡這種社會寄生蟲。」

  「你太偏激了。」

  「展航,那麼多漂亮大學女生對你擠眉弄眼,你視若無睹?」

  「有嗎?」

  「你不要,由我接收。」

  「你上吧。」

  真幸運,與偉謙重逢,多一個伴,家裡也熱鬧起來。

  偉謙完全不客氣,在於家吃喝住,當自己家一樣,叫主人放心。

  展航查到了朱本欣的地址,他的老毛病犯了,週末,他到她門口靜候。

  她穿著便服出來取報紙,看到他,卻並無驚訝。

  心理學博士,什麼沒見過:

  她問:「等了多久?」

  展航笑笑,「一輩子。」

  她不動容,「你的一輩子也不過十多年。」

  展航喜歡她,她有智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我想喝一杯檸檬水。」

  她笑,「也不是那麼小了,大可喝咖啡。」

  她是第一個說他已不是那麼小的人,展航恍然若失。

  他隨即說:「博士,請分析我的心事。」

  「好奇。」

  「不,不是那樣簡單。」

  「好勝。」

  「不,我並無資格去征服誰。」

  「那麼,是為著渴望。」

  「被你說對了。」

  「進來喝杯茶。」

  屋內整潔美觀,佈置叫人舒服。

  展航說:「有一張長沙發呢,最適合心理病人躺下來傾訴心事。」

  「你可以在上面睡一覺。」

  「我不敢對老師無理。」

  「你好像真的有話想說。」

  「是,我來求助。」

  「儘管說來聽聽。」

  展航頹然說:「我遭到綺惑。」

  老師忍不住笑,「十個少年九個曾經擁有這種痛苦的快感。」

  「不,我已多年不能控制自己。」

  老師凝視他,「那麼,你比較早熟。」

  展航沒好氣,「連老師都只能說這種模稜兩可的話嗎。」

  朱博士用手托著腮,這名相貌漂亮的學生叫她警惕,呵現在叫他走還來得及。

  可是,她並沒有那樣做,她太想聽他的心事,她書房裡有一本未完成的論文,叫一個人的理想伴侶及其最終選擇,有幾章始終未能完成,也許,談話會對她有益。

  「你渴望精神寄托。」

  展航不出聲。

  「父親早逝,兄姐不與你同住,母親有新生活,你又澀於給交新朋友,故此抓緊一個人的倩影不放。」

  「不不不。」

  他心裡嘀咕,真是陳腔濫調。

  不過,只要得到傾訴的機會,也不便埋怨。

  「你怎麼會知道那麼多?」

  朱博士答:「我看過你的資料,我願意瞭解我所有的學生。」

  「你是一個好教師。」

  她卻感喟,「不,我考慮改行執業做心理醫生,人們批評我的外型不像教育工作者。」

  「因為太漂亮?」

  「謝謝你。」

  不,她其實不像段福棋,她是那種配備紅外線視野鏡的現代能幹女性,黑夜中哪裡有凼,何處有陷阱,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當她低頭沉思之際,神情落寞,又有三分似她。

  她是於展航心目中的女神?並不,但是,她的映像幾乎已經流在他的血液裡。

  朱博士斷言:「你愛上了她。」

  展航很幽默,他笑問:「你怎麼會那樣說?」

  「來,我同你到沙灘去走走。」

  一路上他們沒有說話,親密程度已經超過一般師生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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