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道別,明天就走了。」
他握緊她的手。
她是他最親密的小朋友,認識多年,這一去,不知幾時見面。
玉枝見他黯然,安慰說:「我會回來探親。」
「不,你會碰到意中人,結婚生子,落地生根。」
玉枝笑,「幾時學會預言?」
展航雙手圍住她的腰,玉枝身段圓潤,腰身不細,展航一點遐思也沒有,真把她當姐妹。
他說,「好不捨得你走。」
「送給你也不要。」
「我永遠愛你。」
玉枝豁達地大笑。
「誰娶你為妻是天大福氣。」
「但是,你不會娶我。」心中遺憾。
展航說:「有些男生早婚,我不是那種人。」
「是,」玉枝悵惘,「像岑寶文與鄧榮思這一對同學,幾乎一開始就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麼,明年決定訂婚。」
「早婚也有好處。」
兩個年輕人躺在一張大沙發裡,驟眼看似情侶,談話內容也是愛侶最喜歡的題目。
展航與玉枝頭並頭,「可以想家鄧榮恩的子女成年時他還是壯漢。」
玉枝微笑,「講得那麼遠。」
「這一對肯定會白頭偕老。」
「我看法一樣。」
玉枝轉過頭來凝視他,兩張面孔距離才幾公分。
玉枝覺得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攝力,把她吸近他,眼看嘴唇就要碰到,但是展航輕輕轉過頭去。
他把玉枝摟得緊緊,怎麼可以冒犯唯一的異性好友,必需守禮。
終於,伍玉枝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去,她起身告辭。
衣服團得稀皺,像在胡桃盒子裡取出,頭髮亂蓬蓬,精神有點萎靡,但是,別誤會,他倆之間,除出再次肯定了友誼之外,並無發生其它的事。
展航站在門口看她駕車離去。
第八章
他回到屋內,開了一罐啤酒喝。
電話響了。
「展航,我是英叔叔。」
「最新情況如何?」
「我已見到你母親。」
「開了口沒有?」
「說了。」
「答案呢?」一定不成功,否則語氣一定興奮得多。
「她婉拒我。」
不知怎地,展航十分高興,他為母親驕傲,一般人心目中最好的歸宿,母親卻留有餘地,並無受寵若驚地全情投人。
雖然,連展航都覺得她有點傻,錯過這次機會,以後更難了。
「她說,維持目前的關係最好。」
「你的看法呢?」
「結了婚,心比較定。」
展航笑了。
「回來再與你詳談。」
「你這麼快回來?」
「業務實在放不下。」
他的聲音雖然十分平靜,但聽得出洩了氣,遭遇到很大的挫折。
於展航卻愉快得不得了,「再見,英先生。」
他把手上的啤酒一飲而盡。
這是近年來最值得慶幸的事:母親仍然留在於家。
他歡呼一聲,忽然覺得累,撲倒在床上,一旦鬆弛,眼皮抬不起來,他睡著了。
母親去了度假,屋子無人收拾,已經有點亂,地上有瓶瓶罐罐。
正在憩睡,展航聽見輕輕的當噹一聲
誰,誰踢到啤酒罐?
他睜開雙眼,看到窗簾微微拂動。
展航有點高興,「爸,終於見到你了。」
可是門角有人說:「不,是我。」
那人輕輕走出來。
她穿著灰色衣褲,臉上一絲化妝也無,面孔比常人蒼白,非常瘦削,才巴掌大小,楚楚動人。
「啊,是你。」
她點點頭,輕輕走近。
「你是怎麼進來的?」
「門大開著。」
「我明明已經鎖上。」
「進人你的心扉,並不困難,你總是在等我。」
展航看牢她,她說得完全真確。
「你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想躲開你。」
「我己知道真相,那夜醉酒駕駛者不是你。」
她苦笑,「可是我是共犯,我們酒後在車中爭吵拉扯,導致意外。」
「為什麼替他認罪?」
「金錢。」
「真的那樣重要?」
「我有家庭負擔。」
「送小提琴給我的人,也是你吧。」
「是,我亦為於家爭取到最高賠償。」
「你可有見我父親最後一面?」
「我只躲在一角戰慄。」
「他可有遺言?」
「我不知道。」低下了頭。
她緩緩走近。
展航伸出手去,觸到了她的臉,冰冷,滑膩,不像是真人。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輕輕擁抱她。
她忽然調笑,「手勢那樣純熟,真不像少年人。」
展航答:「我經常練習。」
她輕笑,一顰一笑,都有攝人魅力,似某種吸人魂魄的精靈。
展航的臉輕輕埋在她柔軟潔白的頸彎裡。
這時,刺耳的鈴聲響起來。
展航一躍而起。
啊,原來是個綺夢,他的手指觸摸嘴唇,餘香仍在,令他發呆。
門外的人不耐煩了,大力拍門,「展航,展航,為何鎖門,你在屋內嗎?」
他聽真了聲音,大喜,「媽媽,媽媽。」
像個小孩般奔向大門。
站在門口的正是於太太。
展航忙著把母親的行李搬進屋內。
於太太一看室內,「嘩,如此髒亂,可見媽媽仍有存在價值。」
「媽媽,你回來了。」
於展航淚盈於睫,失而復得,是世上最高興的事,慈母險些成為英夫人,叫他飽受虛驚。
他摟著母親一起坐下,許久沒有這樣親切。
「給我做杯茶。」
展航到廚房找到茶包,把茶杯放進微波爐煮開。
於太太看見搖搖頭,「還是讓我來吧。」
展航把頭放母親肩膀上。
「還不打電話叫清潔公司來開工?」
「媽,為什麼拒絕英先生?」
於太太一怔,「怪不得這樣開心,怪不得這樣開心。」
「是,但,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於太太捧著茶杯良久,才緩緩說:「我不慣服侍其它人,只你們幾個已經足夠。」
展航十分感動。
於太太忽然說:「誰來過?屋內有股異香。」
「玉枝。」
「不,不是玉枝,她才不會用這種香水。」
「沒有其它人呀。」
於太太又嗅了一嗅,看了展航一眼,「慎交女友。」
展航笑了,「真的無人來過。」
然後,他自己也躊躇了,是嗎,沒有人來過?一時間分不清夢景與真境。
正在恍惚,母親已著手收拾家居。
中年的她不想停,也停不下來,她不想離開這個家再走到另外一個家去習慣新環境,學習新規矩。
也許一早起來就得打扮整齊,掛上笑容向新伴侶稱呼早安,打點早餐,駕車送他去上班,等他返來,他未說累,她也不好意思打盹……
他有全套親友盼望認識她,把義務與責任加在她頭上,金睛火眼瞪著這個找到第二次歸宿的女人:真幸福,偉大的英某沒嫌她是名寡婦……
約會是約會,至於再婚,不必了。
能夠這樣瀟灑豁達,不外是因為身邊還有節蓄。
她慨歎,當年,捨棄官司換取賠償,可見是正確的選擇。
替展航做一切髒工夫都是甘心的,一邊嘮叨著他老像幼兒:永不懂收拾,睡房似垃圾崗,可是一邊喜孜孜做得一身是汗。
她會愛別人似展航一樣多嗎,不可能。
她愉快地同展航說:「看到孫兒的感覺,奇妙得講不出來,抱著不願放下。」
展航微笑。
隔一會兒於太太說:「不過,英假使邀請我跳舞,我仍然會赴約。」
展航附和地回答:「那當然。」
很快,英維智會覺得累,屆時,就會著女友回家,他想找個人照顧他起居,不是晚晚出外跳舞。
展航到這個時候才曉得幸災樂禍的感覺是那樣好。
九月八日是大日子,展航終於擺脫中學生身份。
一走進大學校園,他覺得滄桑地海關天空,經過那麼多事,他都以為自己有廿八三十了,沒有,仍然沒有選舉權,到了酒吧,酒保仍然不肯賣酒給他。
真窩囊。
母親送他到註冊處,「祝你有一個新的好開始。」
展航頷首。
然而一轉身,他就看到一個穿灰色套裝苗條的倩影,細腰,婀娜,他震驚。
追上去,手非常冒昧地搭到她肩上,她轉過頭來,呵,是另外一個人,臉容比較健康,但是有同樣魅影憧憧的大眼睛。
他道歉:「我認錯人了。」
那年輕女子笑笑走開,呵魅由心生。
這時,輪到別人把手放在他肩上。
「於展航,記得我嗎?」
他看著那少年人。
誰,這麼臉熟,他一邊微笑一邊追溯。
「展航,我是李偉謙。」
是他,竟是他,又見面了,兜兜轉轉,老朋友又到了眼前。
展航不由得擁抱他,兩人都覺得重逢是好事。
「你怎麼會看到我?」
偉謙答:「老規矩,朝女孩們竊竊的眼光看過去,還有誰,還不是老好於展航。」
展航笑,「你還是老樣子,仍喜打趣我,哪裡有什麼女孩子,快告訴我,讀的是什麼科。」
李偉謙忽然黯然,「展航,我家發生許多事。」
展航一怔,與他坐下來,「你家億萬身家,會有何事?」
「家裡環境窘逼。」
「開玩笑!」
「於展航,你這人五穀不分,不管世界去到何時何處,專長迷暈女生,其它一概不理,東南亞經濟崩潰你可知道!」
「你家生意是上市公司,股民遭殃而己。」
「你懂什麼,垃圾股你聽過沒有,只值幾個仙,一樣要結束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