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廿四歲,當她知道於展航真實年齡之後,張大了嘴。
半晌,她黯然蛻:「我以為你有二十歲。」
展航笑了。
「我不會到搖籃裡找男友。」
可是她隨即振作起來,說她很高興認識他。
「別擔心,你姐姐會完全康復。」
展航忽然問:「心靈呢?」
「我們只負責醫治肉身。」她有點遺憾。
「真可惜。」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才告別。
回到家裡,發覺有兩輛黑色大車在門前等他。
展航警惕,幸虧母親與姐姐都外游,他毋須擔心她們的安危。
一個年輕男人下車來,笑容滿面,「小兄弟,借個地方說幾句話。」
「關於什麼?」
「關於段小姐的事。」
「在花園裡說好了。」
另一輛車子裡坐著什麼人?
不會是李舉海本人吧。
他們在後園的籐椅子坐下,四周鳥語花香,幾隻紅胸鳥不怕人,在他們附近徘徊,微風吹過,柳葉飄拂,與人開談判真是煞風景。
那年輕男子把一張名片放在茶几上。
「我是葉慧根的師兄劉錫基。」
展航意外,「英姐好嗎?」
「我們時常見面,她老是嗟歎結婚後人就笨多了。」
展航微笑。
「展航,」他親暱地叫他名字,「其實,我與她都替李先生工作。」
展航吃一驚。
「一直,葉慧根都在李先生處支薪。」
展航呵地一聲,他應當想到,葉慧根這樣的人才,怎會白白照顧於家那麼些年。
「李先生流年不利,發生許多意外。」
展航神色冷漠起來,真是一名忠僕,站在他的立場上,的確應當如此。
「正像當年的車禍——」
於展航抬起雙眼。
「他至為內疚。」
他,為什麼是他?
「展航,我不妨對你說清楚,那一晚,坐在駕駛位上的,並不是段小姐。」
展航霍一聲站起來。
「兩個人都喝醉了,在車內爭吵,路黑,沒看清楚燈號,車子撞到對麵線上……」
展航聽見他自己問:「不是段福棋?」
「不,她替他頂罪。」
「為什麼?」
「他是生意人,聲譽很重要。」
啊,這麼年來,認錯了仇人。
「為什麼把這麼重要的關鍵告訴我?」
「是李先生的意思。」
「他受良知責備?」
對方沒有直接回答,「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受段小姐威逼勒搾,精神痛苦。」
展航冷笑一聲。
「他極想擺脫她,可是她需索無窮。」
展航不出聲。
「終於,他忍無可忍,衝動下做了他不應該做的事。」
「把這些秘密都告訴我幹什麼?」
這時,身後有一把聲音說:「希望你不要介入其中。」
展航轉過身子,「葉姐。」
他好不意外,有錢使得鬼推磨,連葉慧根都來了。
「展航,」她走過來,「讓我斟些凍飲出來。」
展航把門匙交給她。
葉慧根棒出冰水來,大家渴極都一飲而盡。
「賠償賠償再賠償,他永遠逍遙法外?」
葉慧根卻說:「這幾年來,於家生活安定,叫人放心。」
展航不是孩子,自然聽出弦外之音,當年的抉擇,換來舒適生活,慢慢醫治心靈創傷。
於展航是受益人,他有什麼資格大聲疾呼。
「現在你知道了真相,我們也盡了全力,如果你要舉報,三家都沒有益處。」
葉慧根真是老手,輕描淡寫,把事情化繁為簡。
劉錫基輕輕說:「當事人已經不想計較。」
於展航淚盈於睫,原來一直不是她,他沒有救錯人。
他問葉律師,「李舉海本人在什麼地方?」
「他此刻在紐約。」
「為什麼不露面?」
「我們可以全權代表他,由中間人傳話比較方便。」
「展航,答應我,別再節外生枝。」
「葉姐.你照顧我們,全屬工作範圍?」
「不,我對於家各人有真摯感情。」
劉錫基問:「展航,我們可有說服你?」
葉慧根跟著說:「展航是個有思想的人。」
於展航站起來,「我有事,失陪了。」
「展航——」
他駕著展翹的車起到醫院去。
醫生詫異地說:「病人堅持出院回家休養。你不知道嗎?」
「可是她情況嚴重——」
「她已由私人醫生簽署出院。」
展航不再分辯,立刻趕到她那幢小洋房去。
一路上汗流浹背,襯衫貼在身上,他也不覺難受。
到了段宅,他發覺有幾個工人在搬傢俱,上前一看,大門打開,有一年輕女子在指揮工人。
「沙發放這裡,對,對,稍左一些,大理石茶几擱旁邊……」
轉過頭來,於展航看到的是淺褐色皮膚,以及炯炯有神的粗眉大眼。
他愣住,隨即醒悟,啊,這是新主人,當然,段福棋已經搬走。
全屋都是新裝修,短短時間內把現場徹底改裝,一線痕跡不留,任何證據都找不到。
這時,屋主也發現了他、「你是誰?」
於展航拾起頭,「我來找朋友。」
「上一手業主已經撤走,現在是我住在這裡。」
展統一時不能接受事實,「她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我們不認識。」
展航坐倒在樓梯上。
那女郎十分同情他,「她沒通知你?」
展航搖搖頭。
「那也不要緊,世上有的是新朋友,」她在他身邊坐下,與他就那樣談起來,「我姓蘇,叫蘇恩美。」
展航問:「可以到廚房去看看嗎?」
「請跟我來。」
廚房整個地板都換過了,手腳真快,像變魔術一般,現在是光潔的松木,拼出精緻尖角花紋。
展航呆在當地,他忽然想起,在書上讀過,歐洲有幾幢鬧鬼的古堡,有
一搭地板會冒出血跡,拭之不去,剛抹乾淨,隔一會見,又緩緩現出來,永恆存在。
他蹲下來,用手摸曾經染滿鮮血的地方。
那位蘇小姐卻問:「來杯冰凍啤酒可好?」
他沒有回答。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展航往門口走去。
「喂,喂。」
展航為禮貌起見,百忙中說:「多謝你招呼。」
他趕回家去。
警車在背後嗚嗚連聲追上,展航茫然停住,這才想起他沒有駕駛執照。
到了派出所,他口袋裡只有一張劉律師的名片,便無奈地照著電話打過去。
對方大吃一驚,「你為何被扣留?」
「無牌駕駛。」
對方立刻鬆一口氣,「我馬上來。」象還算是小事。
展航一聲不響握緊雙手等待救兵。
與他一起坐在拘留處的有一名艷妝營業女子,年紀不比他大許多,但已似做了三世人。
她越挨越近。
身上穿廉價時裝,衣不蔽體,黑絲襪穿洞,高跟拖鞋甩了底。
她輕聲問:「有沒有錢?」
展航把口袋裡的現鈔全掏出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無所謂。
她把鈔票塞到內衣裡,「一會兒到公眾浴室——」
展航看著她,忽然問:「你可有家?」
她聳聳肩。
「回家去。父母一定在想念你。」
她一怔,「我沒有父母。」
「一定有人在你幼年時撫養過你,否則你不會存活。」
「喂,」她惱怒,「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個時候,警察上前來,「於展航,有律師找你。」
那女子拉住他說:「幫一幫我。」
「你肯回家嗎?」
「你不明白,」她頓足,「我沒有家。」
她拉著他的襯衫不放。
警察不耐煩,「你們兩人不能一起走。」
劉律師走進來,「展航,可以走了。」
那女子哭起來。
展航說:「可否——」
劉律師搖頭,「哪裡幫得那麼多?」
「幫得一個是一個。」
「好,好,你先出去。」
劉律師隨即替那女子保釋。
「她犯什麼事?」
「偷竊。」
「希望她會回家。」
「回家?明天她又進拘留所。」
「她們不思改過?」
劉律師忽然明白展航指的是什麼事,他溫和地答:「為什麼要改,這是她們知道的唯一生活方式。」
展航發愣,這麼說來,段福棋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回家去休息吧,展航,你看,母親不在,你鬧得進派出所。」
「葉姐呢?」
「回去了,她己懷孕五月,你沒看出來?」
「啊。」展航充滿歉意。
「天大面子才趕來見你。」
葉慧根沒騙他,她對於家的確豐厚感情。
展航疲倦地說:「段福棋搬走了。」
「搬家最尋常不過。」
「你一定有她新地址。」
劉搖搖頭,「請你相信我,我並不知情,不過,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展航不出聲。
「你不看文藝小說吧,小說作者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你們是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裡的人』。」
展航把臉埋在雙手中。
「進大學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新生活在等待你。」
展航頹然,「你們都真誠為我好。」
「你不過是一個孩子。」
展航苦笑。
小孩只需穿暖吃飽,給些玩具,就夠快樂!
他更正劉律師:「少年。」
「來,年輕人,回家去吧。」
他送展航回家,看到一個少女在門外等他,識趣地離去。
伍玉枝迎上來,「展航,人不在,大門虛掩,這是怎麼一回事?」
展航不想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