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連史諾比都說:「半夜三點半所想的事與清晨八時所想的事太不一樣。」
我決定明天再想清楚。
第二天我與史提芬到街市去買海鮮,走過首飾店,他說「等一等」,進去買了副耳環,替我戴上,我感動了,整天用手挽住他。
傍晚一起坐在木碼頭上看風景,那艘「莉莉白」尚停泊在湖中心處。
史提芬跟我說:「到冬天,這裡下的是鵝毛大雪,銀色一片……」
我溫柔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知怎地,忽然之間他生氣了,推開我,「你這個頭,亂靠亂靠,人盡可夫!」他霍地站了起來。
我怔住,罵他:「你瘋啦?」
他吃醋了, 老遠指著我說: 「你有什麼貞操感?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老史老史』叫一千聲也不管用,沒一點誠意,」他別轉身走了。
好傢伙,簡直要收買我的靈魂嘛。
不要去睬他,過一會兒就好了。
多麼好的風景,上主呵上主,我是否應該嫁給史提芬?
我轉了一個身。
就在此刻,我看到「莉莉白」號像一只模型船被捏碎一般,迸散開來,電光火石之間,化為一片火海,幾乎是一兩秒種間,就聽到轟隆隆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強烈的熱氣浪向我侵襲,幾乎把我卷下甲板,烏煙火舌把整輛遊艇吞沒,一切化為烏有,碎骸被炸出老遠,有些就落在我身體,打中我身體,發出激痛。
我震驚過度,呆得發不出聲音來,非但沒有伏下,反而站起身來。
木條碼頭被震得上下浮動,我幾乎站不穩,正在此時,有人捉住我雙足,我驀地尖叫起來, 低頭一看, 那雙手全是血,人頭!一個人頭冒出水面,微弱地叫:「救命!救命——」
我本能地拉住他,驚惶中看到「莉莉白」號沉下,餘下殘骸漂浮在湖面。
「幫助我!」那人微弱呻吟。
我躍下水去,托起他的頭,心中嚇得突突跳,老史,該死的老史,該死的男人,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永不在身邊。
我把傷者扶上岸,他大腿受創,血涔涔而下,我害怕得不得了,用毛巾輕輕遮住他,問:「你沒事吧?」
遠處已有救護車與警車的號角傳來。
「沒事了,」我安慰他,「沒事了。」其實是說給自己聽。
號角車還沒到,已有穿制服的人員吆喝著趕到。
他們奔過來,「小姐,你扶著的是何人?」
我張大了嘴巴,呆瞪他們,我不知道是誰。
他們抵達我面前,朝傷者一看,低嚷:「感謝上帝,他平安呢。」自我手中接過傷者。
又有人問:「小姐,你有否受傷?」
「我沒事。」我說。
大隊救護人員已經趕到,一隊隊的警察。
「我只是遊客,」我結結巴巴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的手亦受傷了,隨我們到醫院去。」
「可是,可是……」
可是沒用,我被他們帶到醫院敷藥、錄口供,弄到半夜,再由警車送我回老史家。
老史在門口踱步等我,本來滿臉怒容,見到警車,因詫異而睜大了眼。
我筋疲力倦,因受驚嚇,嗚咽地說:「老史——」
「怎麼了?怎麼了?」史提芬抱住我,「我只離開你十分鐘,你這個女人!」
警官向我說:「小姐,多謝你合作。」向我敬個禮,開車走了。
史提芬給我喝拔蘭地壓驚。
「你真叫我急死了,」他還責備我。
我喃喃說道:「那麼大一艘船,忽然之間爆炸,只有一個生還者,太可怕了,史提芬,我要回家去了——」
「說些什麼呢?這是意外,」他急道:「全世界都有交通意外呢……」
可是那麼大一艘船……我呻吟,這樣的意外足以使我精神崩潰。
一連三日,老史的平房外,都有警察巡來巡去。
我決定走了。
老史送我到倫敦乘飛機,千里送君,終須一別。
這次額外的依依不捨。
密密的毛毛雨下,我們吻別,他說:「下次我會成功。」
對於他的誠意,我至為感動。
我狂怒,將一大疊文件掃到地上,跟女秘書說:「下午我告假。」抓起手袋,搶出門去。
南施一把拉住我,「寶琳,看開點,你這個人,七情六慾都擱臉上,就這點吃虧。來,我們去飲杯咖啡。」她挾著我出去。
在咖啡店內,我再也忍不住,向伊訴苦:「大姐,你想想這件事是否公允,升他不升我,他啥資歷,我啥資歷,就因他一半是白人?陰私刻薄,又不得人心,同樣兩個人並排擺一起,大姐,你挑選誰?這次我辭職是辭定了,我忍也忍夠,做也做夠,五年來我等的是這個職位,老闆定要剃我眼眉毛,今早你有沒有見到那夾雜種的表情?我忍無可忍。」
忽然之間我無法控制眼淚,用手帕摀住了臉便哭起來。
南施歎口氣,「寶琳,你也太好強了。」
「我憑的是真本領!」我大聲說:「下的是真功夫,我放著大好的對象不結婚,捱著這一份鬼差,為的是什麼?」
南施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休息一會兒,把自己的前途想想清楚。」
我心灰意冷,擦乾眼淚。
「打個電話叫他來同你結婚吧。」南施笑說。
「在這個關頭,還同我開這種玩笑。」
「索性我也請了假,送你回家,來。」
「大姐,」我說:「也只有你一個人對我好。」
南施說:「因為你像我小時候。寶琳,做人鋒芒畢露是不行的,你多早晚才改呢。」
我不出聲。
到了家,我取出打字機,立時三刻寫好辭職信,指出老闆這次在升職方面未有給我公平的待遇。
南施看了信,放下說:「寫是寫得真好,但何必不給自己留餘地呢?」
「你替我帶回去,我有四個星期的假可以扣除,餘下一個月,我賠錢給公司,這點點薪水,我還拿得出來。」
南施搖頭。
電話鈴響了,她代我接聽,代我回答,說:「她不在家,她不舒服,去看醫生。」
「誰?」我問。
「還不是阿尊阿積,來約你去看戲跳舞的。」南施不經意說。
我倒在床上,五年來的心機……
早知如此,不如結婚算了。
我躺床上呻吟。
南施拿起手袋走的時候說:「這是名副其實的無病呻吟。」
她會替我把辭職信帶給老闆。
我但覺心力交瘁,隨時會得暴斃,只好按熄了所有的電燈,埋頭大睡。
醒來時大雨滂沱,雷電交加,我起床關了窗,忽然覺得寂寞孤單,苦不堪言。
不如嫁人算了,我一刻也耐不住,寫了一封信給史提芬,冒雨駕車到電訊局去把信傳真寄出。
回到家,電話鈴不住的響,我不去理它,蜷縮在一個角落,按亮了電視。
我只希望史提芬在我身邊,多年來關心我的,唯有伊與大姐。
我沒精打采地想: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強人生涯原是夢,我還要捱多少次打擊,才可以達成願望?
史提芬永遠不會明白,單身女人出來做事,除了擠媚眼外,實在尚需要真功夫。
我躺在床上聽雨聽到天明,晨早七時鬧鐘如常大響,順手按熄,不用上班,顯得手足無措。
做些什麼好?我茫然問自己。
做個早餐吧。
胡亂煎了兩隻蛋與香腸,煮了咖啡,取過早報,攤開在桌前。這不是我,有些什麼不對了,我是這麼的空虛彷徨,這不是馬寶琳,馬寶琳應永無軟弱的時候。
我扭開無線電,唱片騎師的聲音清脆響亮地傳出來,咦,這時候應該坐在車裡呢,怎麼還木坐在家?
多年來我已失去思想的本能,我已成為上班升職的奴隸。為的是什麼?換來的又是什麼?在某一座建築物內某一間公司展露我的才華是否就證明我有生存的價值?
我用手支撐住額角。門鈴響了。
我去開門,門外站的是南施,她瞪著我問:「為什麼不聽電話?」
「是你?」我問。
「廢話。」她進屋子,放下手袋,道:「老闆找你。」
「找我幹什麼?」我厭惡的說:「我是不會回去的了,他若有不滿意之處,可以給我律師信。」
「他神情很古怪,無論如何要我找到你,焦急得很呢,你說是不是奇怪?」
老頭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我好不明白。
「來,算是給我一個面子,」大姐說:「跟我走一趟,還有,他把辭職信退還給你。」她把信放桌子。
「咦。」老頭是從來不挽留任何人的。
「換衣服吧。」她說。
我呆呆坐在早餐面前,忽然之間興致索然,這場仗我已不願意再打下去。
「累了?」大姐太瞭解我。
我攤攤手,「真不知道你是怎麼爬到那個位置的。」
「我沒退路,」她微笑,「你至少尚有父母留給你的房子首飾,我有什麼?我一回頭,就掉陰溝裡了,我能不走下去嗎?」
「你現在也出頭了。」我說。
「廢話,老闆還有老闆的老闆呢,工字不出頭,多大的帽子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