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幹嗎不籌錢街邊賣鹹脆花生去?自己是自己的主人。」
「你以為我不想?」南施歎口氣。
我換衣裳,「我是決定結婚了。」我說。
「那男孩子很好。」南施讚美的說。
「史提芬?謝謝你。」我取過外套,「來,看看老頭有什麼話說。」
到了辦公室,還沒見到老頭,但女秘書卻如獲至寶,鬆了一大口氣:「好了,好了,馬小姐來了,馬小姐,老闆找了你一整天,急得像救火車,快進去吧!」過來挽著我手,怕我逃脫似的,我受寵若驚,什麼時候變成一隻鳳凰了?
以前我會覺得自豪,但現在,我只覺可笑,太遲了,我已決定從良了。
我推門進老闆房間,老頭竟然在那裡擦汗,我非常詫異,這外國老頭老奸巨滑,二次世界大戰時當過將領,活到現在,統率著這麼大的財團,什麼每沒見過,我沒見過他流汗失措。
我不待他請,便去坐在他對面。
「我辭職了。」我豁出去說。
「這是誤會,寶琳。」他說:「你回來就好商量。」看得出他暗暗鬆一口氣。
我臉上禁不住的狐疑之色,他從來不解釋誤會,香港中環人浮於事,誰跑了都不要緊,管理科學系學生三千塊一個,個個都能幹,個個都願意爬在地上服侍老闆。
這不是他。
老頭說:「寶琳,你太衝動,我升奧哈拉,不表示不升你呀。」還直擦汗。
我斷然說:「來不及了,我不喜歡這個人。」我蠻有興趣,這件事後面大有文章。
「寶琳,無論如何,你要做下去。」他站起來。
我嚇一跳,他簡直在懇求我了。
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定要做下去?」
「因為……因為我打算調走奧哈拉,你不會再見到你不喜歡見的人,因為董事局一定要你在這裡做。」老頭說。
「但是我不想再做了,五年來我都坐在那個助理督導的位置,直至昨日下午為止,我要結婚了。」
「天呀。」老頭面色灰敗。
「為什麼非我不可?」我忍不住問。
老頭按桌子上的通話機,跟女秘書說:「快請史蔑夫先生。」
他自己跑去拉開了休息室門,畢恭畢敬站那裡。
這賊老頭,莫非真是大老闆到了?他嚇得那樣兒,媽的平時越是會作威作福的人,見了比他強的人就越是卑微,天生賤骨頭。
我坐在那裡動也不動,靜觀其變,我在這種關頭才發覺自己過去實在付出太多,老史一直是對的,我這樣子犧牲自尊精力,為的是向上爬,可是我到底想爬到什麼地方去呢?
第二章
休息室裡並沒有走出一個怪物。
那是一個年輕男人——
棕色頭髮,淺色眼睛,中等身材,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穿一套深色西裝、白襯衫、絲領帶,他雙眼長得太近,鼻子太大,並不英俊,但渾身有股說不出的高貴威儀,溫文可親,他一走出來,氣氛立刻緩和了下來。
我說下去:「你們轟走奧哈拉也不管用,我不幹了。」我站起來,「再見。」
那年輕男人走過來,「馬小姐?」他伸出手來。
「是。」我答應:「史篾夫先生?」我與他握握手。
「但是馬小姐,你必需要與我們工作。」他的語氣堅決但溫和。
我對他頗具好感,因此笑問:「可是我決定不做了。」
「我們會除去奧哈拉,你請放心。」他流利地說:「升你坐那個位置,如何?」
我緩緩說:「我要想清楚。」
「很好。」他立刻說:「放你兩個星期的假。」
我笑了,伸出手來,「先生,與你交易真是非常愉快,我會詳細考慮。」
他微笑,他的臉給我一絲熟悉感,我猶疑了一刻,但他們外國人的面孔看起來完全一樣。
我說:「我先走一步,」我站起來,「兩位再見。」
但是史篾夫先生替我開門,一邊問:「馬小姐,你可有開車來?我送你一程如何呢?」
哦,弔膀子了。
「馬小姐,此刻是喫茶的好鍾數。」他仍然和藹溫文地建議。
我失笑,「但我從來不與外國人喫茶。」
他馬上說:「不可以破例嗎?」雙手放在背後,彬彬有禮。
我完全不曉得應該如何推辭他,只好聳聳肩,「那麼好吧,只喝一杯茶。」
他莞爾,非常有度量的樣子。
我心中不禁有氣,洋人見得多,相信我,外國小子的尾巴動一動,我便知道他們的腦袋想些什麼,但是這一個,這一個卻使我疑惑。
在休息室裡,阿嬤替我們倒來了茶。我倆靜靜的坐在那裡。
他有重要的話要說,我知道,我覺察得到。
什麼話?我並不認識他。
他開口,頭一句話竟是:「馬小姐,你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
我怔住。
他的語氣是那麼具感情夠誠懇,以致我沒來得及出言諷刺他。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感覺你像上帝派下來的天使。」他絲毫不帶誇張說出這樣誇張的話。
我緩緩說:「史篾夫先生,我們從未見過面。」
「不,我們見過面。馬小姐,想一想,今年初春,在英國湖區的事。」
「我在湖區度假,」我疑心大起,「可是我清清楚楚記得,我沒有見過你,我的記性極好,不可能忘記一張面孔。」
「當時發生了一宗意外……記得嗎?」
我陡然站起來。
意外、湖區、爆炸、一艘遊艇……。
「你是……」我有意外的驚喜。
「我是那個傷者,」他再度伸出手來,「占姆士史篾夫。」
我由衷的握住他的手,「真好,你完全康復了嗎?」我上下打量著他。
「謝謝你救命之恩。」他低聲而熱情的說。
「我可沒有救你。」我笑說:「你自己游過來抓住碼頭的。」
「可是我又摔下水中,要不是你躍下水來托住我的頭,只要吸進一口水,我就完蛋了。」他有點激動說。
「任何人都會那麼做,別放在心中。」我說著伸手去拍他的肩膀。
他說:「我特地來謝你的。」
我斜眼看著他:「你如何找到我的?」心中一大團困惑。
「我有地位很高的朋友。」他微笑。
我一拳打在他右肩膀,哈哈笑,「別胡說,香港有幾百萬人,快老老實實說,你如何把我查出來。」
他笑著退後一步,也還擊我一拳,「寶琳,你像個男生。」
我坐下來,「所以你出力挽留我在你的機構做下去是不是?所以該死的奧哈拉遭了殃,原來我出路遇見了貴人。」
「你會留下來的,是不是?」
「不會,」我搖搖頭,「我是真有工作能力的,不必靠你的關係,他們早應升我職。」
他輕輕歎口氣。
我說:「占姆士,你是一個神秘的角色,但我想問太多的問題是不禮貌的。」譬如說那只「莉莉白」號為何爆炸,他如何曉得我已回到香港,並且會得來到公司等我出現等等。
「我只想再見你一次,」他坦率地說:「那天在火海中你伸出手來拉我,我只當你是上帝的使者。」
「你用詞太浮誇,情操太古老,都過時了,」我拿起手袋,「我是一個普通的白領女子,朝九晚五,做一份苦工……現在還失業了。」
他仍然笑。
我看著他,「你的面孔真熟,我一定在某處見過你,或許是你的高鼻子——你有沒有想過去咨詢整形醫生?」我開玩笑。
「我的鼻子?」他摸摸鼻子,「斗膽的女郎,竟批評我的鼻子。」他半惱怒地說。
我假裝大吃一驚,「對不起,先生,我一時無意得罪你了……」
他靜下來凝視我,「天呀,你是這麼淘氣的一個女郎。」
我浩歎一聲,伸伸腰,「占姆士,見到你真好,但我還是決定嫁人退休了,昨夜我寄出一封長達數頁的電報,讓我男朋友回來商量大事。」
「你的男朋友?那個住雲德米爾湖的傢伙?」他懊惱地問。
「慢一慢,你彷彿什麼都知道呢。」我指著他的鼻子。
「你在湖區卡美爾警局作的供,起碼有十個警員聽見。」他笑說。
我頹然,拍一拍大腿,「啊是。」還以為抓到他小辮子呢。
我有抓起手袋。
「下次到香港來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跟他說。
他坐在會議桌子一角,攤攤手問:「我不能約你去吃飯嗎?今夜你沒空?」
「我不喜與洋人上街。」我拒絕說。
「思想開放點,」看不出他也頂幽默的,「是八十年代了。」
我拉開門,又轉頭說:「你的面孔真熟,大概是你的招風耳——」
他在我身後怪叫,「招風耳,她現在又諷刺我的耳朵!」
我在走廊遇見南施。
她拉住我,「聽說你堅決不做了?」
「咦,我自己也是剛知道,消息傳得真快。」
「死相。」她說:「老闆賠了奧哈拉六個月薪水,叫他明天不用上班。」
「大姐,」我呆一呆,「你有沒有聽說咱們董事中有一個占姆士史篾夫的人?」
她閉上眼睛,像電腦在計數尋找資料,然後睜開眼睛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