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他母親到了這種地步,還待我客客氣氣。
天色夜了,公園過了七點是要關門的。
我站起來走回去。
公寓中有兩個女侍從在等我,我的衣物早已被收拾妥當,一式的深色行李箱。
我向她們點點頭。
我的假期顯然結束了,我問:「幾點鐘的船?」
「九點正。」
我到浴間洗了一把臉,對牢鏡子苦笑。
她們替我擔起行李,我跟她們出去。好像一個犯人被押上路,甚至不給我機會與親人道別。
客郵輪叫維多利亞號,我被安排在頭等平衡艙中,非常舒適,但即使像我這麼愛享受的人,也不覺得有什麼快樂可言。
我踱到甲板去,欄杆上站滿遊客,她們拋下七彩的紙帶,好讓送船的親友接住。
我麻木地看著他們招手喊叫名字,一切都與我無關,船還沒有開動,我已經想念占姆士。
他喜歡的舊歌叫「只為了你」,恐怕還是他父母戀愛時期的流行曲,男歌手訴說一千樣事,都是為了他的女友:沒有她,太陽不會升起,沒有她,音樂不再悅耳,沒有她,生命亦無意義,一切一切,莫不是為了她,現在再也不見如此纏綿的歌詞了。
隨著這首歌,我曾與他在「莉莉白」號上跳舞,他的舞跳得出奇地好,人出奇地溫柔,除了慢舞,他還擅長森巴。
他也曾告訴我,他父母分床,而且不同寢室睡覺。
兩個睡房中間有一扇門,隨時打開了中門喊過去說話……我為此笑得前仰後合。
我們相識的日子並不長久,但我從來未曾與老史這麼投機過——老史!
我悚然而驚。
老史還在我的公寓中等我呢,等我回去嫁他。
他等了好多日子了,這個老實可愛的人,想到他,我只覺歉意,也許姻緣真正到了,我們應該結婚了。
還有大姐,大姐會聽我的苦水,想到這裡,不禁有絲安慰。
等船正式開航,我卻病倒了。開頭一位暈船,但睡的是平衡艙,沒有這個可能。船上的大夫來瞧過我,給了藥,奈何我的熱度總是不退,睡得膩了,披件外套,站到桌球室去看人家打球,撐不住,又到圖書室坐下。
整艘船像一間酒店,應有盡有,不同的是我與外界完全隔絕,真是好辦法,我喃喃念:真是除去我的好辦法。
一星期後,我身體康復,卻仍然虛弱,站著甲板上看泳池裡的孩子嬉戲,兒童們永遠玩得興高采烈。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傳來軋軋聲,我抬頭一看,只見一輛軍用直升機向我們這邊飛過來。
孩子們抬起頭迎接直升機,興奮地叫嚷搖手。
船上的水手奔出來揮動指揮旗,很明顯,直升機在甲板上降落。
我扯緊外衣,螺旋槳帶動的勁風吹得我頭髮飛舞,我像其他乘客一般地有點驚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直升機停定在甲板上,孩子們圍上去,機艙裡跳下幾個穿軍服的人。
其中一個人大叫:「寶琳,寶琳。」
我呆住了,張大了嘴。
占姆士,這不可能,是占姆士。
「占姆士——」我不由自主的舉起手臂揮動。
「占姆士,我在這裡。」我雙腿完全不聽大腦指揮,發狂地奔著過去。
奔得太急,我絆倒在地上,著實地摔一跤,傷了膝頭,占姆士過來扶起我。
我不顧一切,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他。
「寶琳。」他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
「占姆士。」我說不出話來,千言萬語都噎在心中。
占姆士終於趕來與我團聚。
我大為感動,不能自己,他將我接上直升機,結束了我在維多利亞號上面兩星期來的生活。
在旅程上我一直緊緊握著他的手,不發一言,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不用說,我也懂得他經過些什麼掙扎。
我輕輕問:「為什麼?」
他微笑,「我不知道。」
我們連夜乘飛機趕到巴黎,我只懂得跟隨他,我要做的也只是跟隨他。
出了飛機場有車子等我們。
我認得巴黎,車子駛往市區,到達福克大道一所公寓,他拉著我的手下車,保鏢仍然跟身後。
我倆步入公寓大堂,按電梯,到達六樓,兩個保鏢一左一右站開。
一個美婦人站在一扇古色古香的門外等我們,見到占姆士便張開雙臂與他接吻擁抱。我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女人,一頭金髮灑滿了雙眉,穿件黑色吊帶裙子,皮膚如羊脂白玉一般,那種顏色真是一見難忘。
她渾身沒有一點首飾,儀態卻玲瓏七巧,身材略嫌厚重,但份外性感。
占姆士擁著我肩膀上前,他說:「這是我的寶琳。」
「寶琳,」那美女說:「我聽占姆士提起你已經長遠了。」她的眼睛是比碧綠的,猶如兩塊翡翠。
占姆士說:「寶琳,這是我的表嫂,他們口中的那個著名的百老匯金女郎。」
我想:呵,原來是她。
她微笑,「你聽過我的故事?我丈夫的親人對我真是侮辱有加。」伊的容貌,使人想起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大畫家鮑蒂昔利所畫的維納斯。
我目不轉睛的看牢她,她亦凝神注視我,我倆拉著手。
她終於點點頭說:「怪不得占姆士要為你著迷,你像是傳說中的東方倩女。」
她引我們進公寓。
占姆士有點匆忙,「梵妮莎,我將寶琳交給你了。」
梵妮莎點點頭,「占姆士,你放心,我與菲臘會得好好照顧她。」
我有一絲驚惶,「占姆士,你去什麼地方?」
占姆士似有難言之隱,他痛苦地轉過臉。
梵妮莎微笑說:「不要緊,寶琳,他只是去打馬球。是不是,占姆士?他快連這個自由都沒有了,女勳爵不喜歡運動呢。」
占姆士對我說:「寶琳,我立即會來看你,有需要的話,告訴梵妮莎,你可以相信她。」
他說完這話,也不多留,急急就走了。
我非常彷徨,靜默地坐在一張絲絨沙發上。
梵妮莎倒給我一杯酒,我接住。
她說:「喝杯雪萊酒,你會好過一點。」
乾了一杯酒,窩才有心思打量梵妮莎所住的公寓:真正裝修得美奐美輪,全部巴洛克式設計,飾金裝銀,水晶吊燈,歐洲十八世紀傢俱,琳琅的小擺設,一架黑漆鑲螺鈿的大屏風前是酒櫃,玻璃瓶子中裝著琥珀色的酒,在陽光中映到絲絨牆紙上去。因為公寓房子到底比較狹小,那麼多精美華麗的東西擠在一起,顯得不真實,像是舞台的佈景,古怪得可愛。
梵妮莎放下酒杯,笑了,「都以為這是我主意,將屋子打扮成這樣,而實則上是菲臘的品味,如果你去過他們的『家』參觀,你會發覺他們那裡更像舊貨攤古董店,幾百年前祖宗留下來的雜物與規矩,無論管不管用,都堆山積海的擱在那裡,他們有的是地方,有的是遺產,啊,真可怕。」
我聳然動容。
梵妮莎說下去:「菲臘是皇位第十八位承繼人,你的占姆士是真命天子,寶琳,我真同情你——我的日子已經夠難過,不知受過多少委曲,何況是你。」
我不響,只是苦笑。
「聽占姆士說,他用直升機把你載回來?這簡直跟打仗差不多了呢,」梵妮莎笑,「於是你感動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我相信他對我使了真感情。」我說。
梵妮莎問:「你累了嗎?要不要來看你的睡房?」
我搖搖頭,「我不累,請陪我說話,請求你。」
「你心中驚怕?」梵妮莎問我。
我又點點頭。
「占姆士對你好不好?」她問。
「我不知道,他需我陪伴他,但是我們又沒有時間,開頭是很美妙,那時候——」
梵妮莎接上去,「那時候你不知道他是占姆士皇太子。」她洞悉一切,她是過來人。
「那時候我們盡情玩耍調笑談天,正如一般情侶,享受很高,現在……現在你追我躲,前無去路,後有來兵,因不知事情如何結局,我倆十分悲哀。」
梵妮莎輕輕說:「下個月他要結婚了。」
「是。」
「占姆士叫我令你開心。」她說道。
「謝謝你。」我將杯中的雪萊酒一飲而盡。
梵妮莎坐到我身邊來。
梵妮莎的神情就像一隻貓,那種汲汲的呼吸,洋婦特有的體臭,她也不例外,一應俱有,長長的睫毛一開一合,猶如兩隻小小的粉蝶,我迷茫了,像做夢一般,也不知是美夢還是噩夢,身不由己的尚要做下去,現在握來到這個地方,這個女人與我有同樣的命運,伊堅持要照顧我。
但我情願此刻在我身邊的是大姐,我多麼需要她的一雙耳朵,她只要溫言替我解釋幾句,我便有無限的窩心。
梵妮莎說:「占姆士叮囑我,叫我令你不可與任何人接觸。」說得很溫柔,但語氣太權威了。
我不言語。
「寶琳,我與你,也可以說是在一隻船上,我們做人呢還是小心點好,皇后陛下是一個精明厲害的角色,占姆士這次也真的為你犯了天條,」她非常誠懇,「我也不知為什麼要幫著你們對付她,也是因為夙仇,想對她還擊,然而愛是無罪的,別太悲觀,寶琳,占姆士會抽空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