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候,占姆士推開大門進來,我驚喜,而愛德華卻沒有發覺,猶自滔滔說下去。
我強忍著笑,知道立刻有好戲看。
「他最喜歡的作者不過是亞歷山大蘇森尼律,他最心愛的玩具是一具電視錄映機,他說話前先舉起食指,上唇不動,笑得像氣喘,時常掛住虛偽的微笑,神經質地握緊雙手,又鬆開雙手,右手常伸入左手袖口,像是在摸索一條不存在的魔術師手帕。」愛德華說得眉飛色舞。
冷不防占姆士暴喝一聲,從他身後撲向前,捏住他脖子死命搖晃。
「扼死你,扼死你。」占姆士大叫。
愛德華嗆咳,死命掙扎,兩人滾在地下。
我笑嚷:「宮庭大慘案,喂,謀朝篡位,不得了,救命,來人,救命。」
他倆站起來,占姆士猶自不放過他老弟。
「你想怎地?在我女人面前說我的壞話。」
「這些全是事實。」愛德華不服帖。
我說:「你們兩個都給我坐下。」
占姆士猶自問:「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愛德華辯。
「愛德華,我有重要的事跟寶琳商量,你快回去,當心母親剝你的皮。」
愛德華反唇相稽,「不知道是誰的皮就快要掛在大廳牆上做裝飾呢。」
我說:「愛德華,你別盡打岔,占姆士真有話跟我說,我們改天再見。」
愛德華默默站起,他對我說:「寶琳,我知道大哥喜歡你的原因:只有你把我們當人看待。」
他轉身走開。
隔了許久,占姆士說:「愛德華這話驟然聽來好笑,實則上無限辛酸。」
我斟給他一杯占酒加蘇打水。「可是要叫我走了?」
「寶琳。」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你母親震怒了?」我輕問。
「我連保護一個女人的力量都沒有。」
「不是沒有,」我說:「代價太大了,何必呢。」
「我會送你走。」他低頭。
「很好,你隨時通知我,我只需要十五分鐘收拾雜物。」
「寶琳——」他抬起頭來。
「什麼?」我說:「我們還是好友,你有話盡說無妨。」
「寶琳——你竟沒有怨言?」
「生活中充滿了失望,我已經成習慣,我從來不是一個任性的人,好勝與倔強或許,但從不任性,而且最重要的是,占姆士,從頭到尾,我們的關係建立在友誼上,是不是?」我的手按在他肩上,不知怎地,心中非常心酸。
「後來我向父親求情——」
這是意外,我抬起頭。
「父親出乎意料的同情我,我們尚有兩個星期時間。」
「占姆士,我想我還是早兩個星期走的好,」我溫和的說:「不見得你尚會邀請我參加你的婚禮。」
「再施捨一點點快樂給我,」我忽然懇求,「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彷徨。」
我連忙說:「但是占姆士,我也一直很喜歡你這個伴,清別說到『施捨』這兩個字,若你只是普通一個富家子,說不定我就嫁予你,乖乖地在家享福,但現在這種情況,為了保護我自己,我不得不替自己留有餘地。」
「我只是一個懦夫。」
「大勇若怯,」我說:「大智若愚。你的情意我心領了,難怪你母親要生氣,我並沒有守諾言,她大概也猜到我是故作大方,根本沒有可能實行這個諾言,你立即送我走吧。」
「我辦不到。」
我既歡喜又傷感,怔怔的看牢他。正如愛德華所說:他是一個極度乏味與古板的男人,但因他真正的喜歡我,我在他身上發掘到其他的好處,我因此回報他以同等樣的感情。
「我得回去了,你若覺得煩悶,我叫愛德華來陪你。」占姆士說。
「沒有這種事,」我說:「我不能再惹麻煩。」
「你為什麼要控制自己?連我都沒打算這樣做了。」他責備我。
我哀傷的說:「因為我不能一整天躲在馬球場過日子,因為我打算好好的活到八十歲。」
「你與我吵嘴!」他忽然怒不可遏,「你從來沒有服從過我,處處譏笑我……」他站起來走了。
我擔心他,他的情緒是那麼不平穩,從窗口看出去,他開著吉普車飛一般的駛開。
占姆士占姆士,我喃喃的說:正因為我倆時日無多,才應該心平氣和,快快活活,何必浮躁不安。然而,他在毫無挫折的情況下長大,稍遇一點點不如意,立刻痛不欲生……伊實在不是一個理想的丈夫,男人應該懂得克服困境,活得如一個魯賓遜,不應像他那樣,一輩子住在井底下,擁住皇杖皇袍做人。占姆士是那麼無助……我真正的開始同情他,原來在高貴的儀表之下,他痛苦的細胞比我更多。
縱然如此,我也不能寵壞他,正如對其他的好友一般,對他的遭遇我深表同情惋惜,但是愛莫能助。
明兒他脾氣好轉,我會跟他出去玩一天,慶祝我們兩個人的感情結束。
現在我要收拾行李。
我也佩服自己的冷靜,歷年來的性格訓練,發生了大事情懂得應付。
第六章
想到在遊船中與占姆士共渡的愉快日子……我心中也忍不住有一絲溫馨。
我扭開了電視,放置好「太空火鳥」電子遊戲,決定把這副遊戲機送給占姆士。
我這個屬天蠍座的老友……世人做夢也想不到他的生活竟會這麼枯燥乏味。
我戀愛了嗎,如果沒有,為什麼心中總有牽動?
我有一份小小的無奈,我坐下來沉思。
敲門聲把我驚醒,我高聲問:「誰?」
「馬小姐,」門外的回應彬彬有禮,「皇后陛下的人。」
我連忙打開門,門外站著一位高貴的中年女人。
「她在車中等你,想與你說幾句話。」
我低聲說:「我也有話要說。」
「請隨我來,馬小姐。」
一輛黑色的大房車停在樓下,車窗是反光玻璃,看不到裡面的情形。
司機替我拉開車門。
皇后穿著一套粉紅色硬絲便服,沒有戴帽子,脖子上一串圓潤的珠子,她目光炯炯的看住我,並沒有微笑,也沒有打招呼,態度比上次接見我壞多了。
「請坐。」她拍拍身邊的空位。
我坐上車子,司機關上車門。
前座玻璃窗隔著一個保鏢,車子隨即緩緩向前駛動。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簡直不知如何開口。
皇后歎口氣,眼角的皺紋似乎比上次見她的時候深了。
隔了很久,我說:「我已準備離去。」
「到什麼地方?」
「家。」
「他總會再去找你。」
「婚後他會安定下來。」
「你能夠保證?」
我再也忍不住了:「為什麼要叫我保證?為什麼他的母親不保證他?他的未婚妻不保證他?這難道是我的錯誤?我豈沒有付出代價?我們平民子女也是血肉之軀,感情也會受到傷害。」
皇后變色,我無懼地握緊拳頭,瞪著她。
「我已收拾好,你隨時可以安排我離開。」我說:「越快越好,我會感激你。」
皇后用她那雙藍寶石眼睛凝視我良久,臉色陰晴不定,良久才說:「好,我安排你坐船回去,路程約一個月時間,這段日子內我相信占姆士會得回心轉意。」
「我也希望如此。」我說。
「今天晚上九時,我來送你上船。」
「陛下不必御駕親征了。」
「不,我也不是不喜歡你,寶琳,只是我們無法成為朋友,我必須親眼看你上船。」
我悲哀的問:「為什麼把我視作眼中釘?」
「這種事以前發生過,我不想歷史重演,我們現在對付美一個『外頭』的女人,都如臨大敵。」
我低下頭。
「寶琳,再見。」
車子停下來,是在公園附近,我下了車,眼看那輛黑色的大房車駛走。
我沒有回公寓,我走到草地邊的長凳坐下,沉思良久,自己也不清楚應該何去何從,只知道捲入這個漩渦,就該快快脫身。
事情放得再簡單沒有了,他們「家世」顯赫,認為我配不上佔姆士,即使做朋友也不可以,在一起走也不可能,我倆務必要被拆散。
而我呢。正像一般企圖飛上枝頭作鳳凰的貧家女,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誘拐占姆士離家出走,他離了他的原居地,必定活不下去,或是活得不快活,這幾乎是一定的事,然而感情是自私的,無論他母親對他,我對他,都以本身權益為重。
我竟連鬥爭的意氣都沒有。
我已經太疲倦了,在香港,什麼都要爭:職位、約會、星期天茶樓的空位、風頭、名氣……多年來太過勞累,至於那麼重要的感情,反而無從爭取,他要來便來,他要去便去。占姆士有訴不完的牢騷,在象牙塔中,黃昏、橙色的陽光照在他栗色的卷髮上。
占姆士驕傲地、秀麗地訴說與我聽,他家族過去五百年的逸事,他再不快樂,也不會飛入尋常百姓家的。
常令我心牽動的是,我曾伸出我那微不足道的手臂,救過他那纖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