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關你事。」
「從未想到朋友會那樣失禮,從前不覺得,今日真丟臉。」
芝子不出聲,愛講閒話,是人之常情吧。
多謝曹君維護她。
走到街上,曹祖光說:「我們換一個地方坐。」
芝子說:「我想回去休息。」
「那可恨的薇薇,毀了我首次約會。」他握緊拳頭。
芝子笑出來。
「咦,笑了,笑了。」
「我的電腦有些問題。」她形容著:「如此這般,速度甚慢,又一日打出『拒收』字樣。」
「我來幫你看看。」
他在小公寓內,盤膝而坐,研究半晌,施出渾身解數,藉此討好芝子,幾乎汗流浹背,又把自己的電腦套件拆過來幫芝子,不惜犧牲。
終於他說:「好了,你過來試試。」
芝子一試,得心應手,連忙道謝。
他大膽建議:「肚子餓了,不如出去吃飯。」
「我還有麵包,打算留在家裡。」
他陪她在家吃芝士夾麵包,開一瓶契安蒂白酒,就當一餐。
「啊!對了,」芝子說:「我不姓申,我叫華芝子。」
小曹抓著頭,「又是一宗罪。」
「我只是申家一個朋友。」
「申家長子真的沒有心臟?」
「已經做妥移植手術,現在與常人無異。」
「體內用他人的器官,多麼奇異。」
「是,」芝子說:「西方醫術昌明。」
曹君識趣地不再提及申家,他只是來探望這雙大眼睛,人總有過去,申氏一切,與他無關。
他躺在地上,無憂無慮與芝子聊了一個黃昏。
告辭回家,依依不捨。
他的電話錄音機上全是留言:「祖,去了何處,速電艾家」、「祖,第二次尋找,在什麼地方?伍家有舞會」、「陸妹妹找祖」、「戚珍珠約祖出海」……
曹祖光不出聲,這些約會都不再重要了。
秋季初學期開始,芝子重新上學。
學校裡碰見申元東,她主動走近。
元東身形十分扎壯,看上去更加像經天。
芝子愛慕地看著元東微笑。
申元東問:「都等你來吃飯呢,為什麼不見人?」
芝子只是微笑。
半晌她問:「管家他們好嗎?」
「陸管家與阿路在上月已經退休。」
芝子一呆,「呵,我不知道。」
「周律師去一間大機構任職顧問,羅拔臣移居澳洲行醫。」
芝子衝口而出:「現在誰照顧你?」
「我自己動手呀,新請了一個打掃工人。」
「廚子呢?」
「他在洛杉磯附近開了一家餐館。」
「這麼說,整個舊班底已經解散。」
申元東說:「只得我,依然故我,教一份書。」
芝子笑著點頭。
這時有學生找他,他只得趕著去課室。
芝子回到自己的地頭去。
所有的僱員都走了,不是偶然的吧。
現在她到新的申宅去,無人認識她,也不會有人叫她芝子。
她不會覺得尷尬,她可以安安樂樂,做一個客人,她是華小姐。
是誰想得那麼周到?
不會是元東,也不會是經天,一定是周律師,要不,就是陸管家,只有她倆心思最為縝密,什麼都考慮周詳。
他們真懂得功成身退。
那天下午,一個同學興奮地說:「芝子,申教授週末主持熱氣球觀光,你可想參加?」
芝子連忙搖手。
「很安全,有專人照顧,一起來呀。」
芝子仍然搖頭。
「本來預備跳降落傘,可惜申教授身體狀況不允許他挑戰高壓。」
「你們玩得高興點。」
「我興奮得不得了,名額有限。」
他趕著去報名。
申元東生活得那麼精彩,夫復何求。
每天深夜,芝子仍然覺得經天就在她身邊。
他不說話,她也無言。
但是,他彷彿就在附近照顧她,她不覺得寂寞。
晚間她一邊寫功課一邊也會自言自語:「這裡,我又不懂了,經天,幫幫忙。」
她好像聽到他的爽朗笑聲:「問道於盲,我幾時做過好學生?」
芝子抬頭嘲笑自己。
真是,經天才不耐煩做功課。
「他在等你。」
芝子脫口問:「誰?」
語氣轉得溫柔,「你這笨女孩。」
芝子哼一聲,從來沒有人說她笨。
「麻木不仁。」
芝子伏在書桌上不出聲。
一早被父母遺棄的芝子,覺得最可靠的還是自己的一對手,與其投靠任何人,不如自立。
人家開心的時候,什麼都願意做到,不高興了,一個轉臉,假裝不認得你。
芝子想起新曼琦,她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放肆女?也許。
但是當初,一定有人把她寵成這樣子,一直放縱她,直至忍無可忍,才喝令她走。
日子過得很平靜,轉眼又是週末,芝子最忙是這兩天,她在咖啡店兼職,做早晚兩更,工作十六小時,清晨五點便到店舖打點一切。
年輕、力壯、站整天,腿腫了,揉一揉,又再展開笑臉。
老闆是猶太裔人,十分喜歡這個沉默勤力的女孩子,另眼相看,把大門鎖匙交給她。
芝子站在櫃檯後做各種咖啡,極快上手,記性上佳,熟客的選擇她全部記得。
一日,正低頭倒咖啡渣,有人說:「牛乳咖啡小號。」
「立刻來。」她邊應邊動手。
慢著,聲音好熟,一抬頭,原來是曹祖光。
「祖,」她驚喜,「你怎麼來了。」
「同學們說你在這裡工作。」
「請坐,咖啡馬上來。」
「幾時收工?」
「晚上六時,這是份苦工。」
「我來接你。」他拿起咖啡就走。
「喂喂喂。」芝子叫住他都來不及。
猶太人看見,輕輕說:「當心,他想追求你。」
芝子笑,「他是我鄰居,是朋友。」
「那麼,他現在才打算追求你。」
「不會的。」芝子說:「你誤會了。」
猶太人的聲音高一度,「我也是男人,我會看不出來?」
芝子不再答辯。
「他是斯文人吧,一雙手多乾淨,是藝術家?」
芝子只是笑。
「我如果有子女,就會對他們說:世上有三種職業做不得,那是作家、畫家與音樂家,成了名才是家,不成名可慘了。」
芝子脫口說:「近窗處地板要拖一拖。」
猶太人一看,果然,有人倒翻了飲料,他只得走去找地拖。
芝子鬆口氣。
六時正,小曹來了,手中拿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在店外與她招手。
芝子除下圍裙下班。
猶太人靠在店門看他們離去,無限惆悵。
小曹說:「芝子,多辛苦。」
「不見得比在通宵舞會內大叫大跳到黎明更吃力。」
「你總有充分理由。」
芝子低頭嗅那束花,她輕輕說:「我會堅持下去,直至畢業。」
「同學說你倔強如牛。」
芝子笑:「他們背後盡說我壞話。」
「大家都讚美你。」曹祖光說。
芝子不出聲,雙肩酸痛,她想早點休息。
曹祖光送芝子到門口,「有時間吃晚飯嗎?」
芝子據實說:「明早我又得返店裡工作,這個時候必須回家,否則起不來。」
小曹點點頭。
芝子感激地說:「多謝你尊重我。」
曹祖光說:「我又沒有能力說:『芝子,跟我走,我照顧你生活,我們結婚。』」
「嘩,動輒說到結婚,其實婚後一樣得吃飯洗衣服,煩惱更多。」
「對,你還得洗多一雙襪子。」
芝子開門進屋。
她全身都是咖啡味,淋浴後氣味自皮膚毛孔內緩緩散出,整晚像是喝咖啡一樣。
比在廚房掌油鍋好得多了。
有同學說,炸完薯條,油膩一世難清。
芝子的願望達到了,她想做一個普通平凡的學生,她果然努力實踐。
那一天,已是初冬,周律師探訪舊友。
申元東來開門,她一見他,便笑著說:「不認得了。」
元東強壯健碩,精神奕奕,穿舊球衣粗布褲,看上去與普通人一樣。
室內爐火融融,周律師脫下大衣,他幫她掛起。
「請坐。」他斟上熱茶。
「新居真漂亮。」
「周律師純是來參觀我家居?」
周律師坦誠地說:「我真的沒有別的事。」
「想一想,真的無事?」元東笑。
「呵,對,新曼琦結婚了,我代你送了一件銀器,她回我這張照片。」
申元東點頭,「我早知你一定有事。」
她把照片遞給他。
他低頭一看,照片中一對新人,與所有的婚照一樣,沒有什麼特別。
周律師看著他,「你不大記得這個人了。」
元東揉一揉臉,「病癒後淡忘許多事,但是,腦海中忽然又多了回憶。」
「你的確變了不少。」
「他們說我像經天。」
「不見得,我一早認識你,病發之前,你也很活潑。」
他放下照片,再也不關心。
「她得到歸宿,大家都放心。」
元東又笑笑。
周律師說:「不知道是誰講的,他希望朋友與敵人都飛黃騰達,五世其昌,那樣開心,才不會加害於他。」
元東說:「氣象報告說明日大風。」
「可有見到芝子?」
他點點頭。
「你們生疏了。」
元東無奈地攤攤手。
周律師說:「芝子在申家時與你形影不離,大家都以為你們會成為一對。」
「需要給她一點時間思考,對一個病人關懷備至,同愛上他有很大分別。」元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