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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你倆彼此尊重。」

  元東微笑,「現在,我不再是她要照顧的病人。」

  「一直等下去?」

  元東笑,「是,心甘情願地靜候。」

  「她可知道?」

  「我等候是個人意願,毋須她知道作為報酬。」

  「祝你幸運。」

  周律師沒有久留,她穿上外套走了。

  車子開到一半,她掉頭,駛到芝子的小公寓去。

  芝子正為期考用功,室內堆滿參考書,開門看到周律師,不禁啊一聲。

  「你要來為何不早通知我,倘若我不在家,豈不是要你撲空?罪過。」

  周律師只是笑。

  芝子也胖了,臉色紅潤,公寓沒有開暖氣,她在室內也戴著帽子。

  「暖氣壞了?」

  「省電費。」她怪不好意思。

  周律師問:「功課還好嗎?」

  「不是高材生那塊料子,死讀,才拿乙級。」

  「所以,九個甲真不容易,不知什麼樣的父母,才生出那般聰敏的子女。」

  「周律師可是有話同我說?」

  「沒有事,我純粹是路過。」

  芝子看著她,會嗎,可是申元東差她來?

  有人按鈴,芝子去開門,原來是小曹給她送圈圈餅當點心。

  她同他說了幾句,關上門。

  周律師有點好奇,以半個長輩身份問:「男朋友?」

  芝子搖搖頭,「鄰居。」

  「他對你有意思吧。」

  芝子笑,這都不像是周律師了,一向莊重的她從來不會過問他人私事。

  芝子為免她尷尬,據實說:「與那樣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子做朋友,先是解釋孤兒兩字的意義已是苦差,只得假裝同他們約莫是同類人,那樣虛偽,不可能更進一步。」

  周律師惻然,「不能嘗試一下嗎?」

  「沒有必要同普通朋友訴衷情。」

  周律師歎一口氣,「芝子,你可是還放不下經天。」

  芝子鼻子發酸,雙手抱膝,不說一句話。

  「有時,回憶會傷人。」

  「周律師你也知道。」

  「我也年輕過。」

  「你現在也還不老。」

  周律師說:「早已過了那種歲月了,免役之後,反而放心,可以努力事業。」

  芝子好奇,「你一直沒有找到那個人?」

  周律師十分辛酸,她輕輕答:「有一首詞這樣說:『暗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每個角落都看過了,沒有,他不在那裡。」

  「也許,你要求太高。」芝子安慰她說。

  「這樣的大事若也要降低水準,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芝子不敢再說話。

  半晌,周律師笑笑,「唉,都說到什麼地方去了,我還得趕飛機去東岸。」

  芝子微笑,「你還沒說你要說的話。」

  「我想告訴你,元東在等你。」

  芝子低下頭。

  「試試從頭開始。」

  芝子不出聲。

  「天氣很快轉暖,屆時,給他送花去。」

  芝子抬起頭,茫然問:「什麼花?」

  周律師笑答:「梔子花。」

  她告辭了。

  第二天晚上,申元東邀請幾個學生到家來惡補習作。

  正熱鬧,元東忽然覺得耳朵癢,他走到寢室找藥膏。

  一抬頭,看到熒屏上有電郵找他。

  他按下鈕鍵。

  「下雪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夏季,原來到今日為止,還未足一年。」

  申元東輕輕坐下來,一隻手搭住電腦熒屏,又驚又喜。

  「不,」他回答:「我躲在地庫,我們一直未曾見面。」

  「現在,可是完全走出來了?」

  「海闊天空,的確自由了。」

  「恭賀你,元東。」

  「你呢,芝子,你也住在一隻繭裡,本來開朗樂天的你,自從經天去世便像被灰霧籠罩。」

  沉默了一會答案才到:「我自覺內疚,我沒有好好看住他。」

  「不要這樣說,這件事上,家裡每個人都失敗,可是他已成年,芝子,他有他的意願。」

  「我需要時間洗滌創傷。」

  「我也一樣。」

  元東有點激動。

  這時,學生在門外叫他:「申教授,我們肚子餓。」

  談話中止了。

  從那天之後,芝子有空便與他通訊,有時一星期三、四次。

  他們什麼都談,心事、功課、朋友、飲食,還有前途……

  「最近不甚做夢了,真好,那座孤兒院像是終於遠去。」

  芝子在電郵說:「有電腦公司到學校來面試找人,我立刻挺胸而出,職位不過是學徒。不過,我覺得是一個好開始。」「我的鄰居小曹有了追求者,一個美女開車接送他,我由衷替他高興,她比他大幾歲,十分遷就他。」「我辭去咖啡店工作,專心應付功課,過去三個月薪酬已儲蓄起來,足以到歐洲旅行,算是好成績。」

  芝子的語氣同申元東學生的口氣差不多,但是元東讀完又讀,深覺溫馨。

  有時芝子興起,扮天真,不住用重疊字:「我太興奮太興奮了,好震撼好感動啊,一百個多謝你一萬個感激你,叩謝你把我安排返學校。」叫申元東會心微笑。

  天氣漸漸轉暖,他們恢復從前那種稔熟。

  芝子畢業了。

  她開始上班,覺得神氣,置了深色套裝,在辦公室穿著。

  「是非閒事很多,但是我不予理會,埋頭苦幹,真的做不下去,有人定要我人頭落地,我可以轉工,決不反擊。」

  申元東暗暗佩服。

  一天下午,他的學生又來聚會。

  「叫申教授開放室內泳池。」

  「煮滾那麼大缸水要多久?」

  申元東說:「還不快下水,池水全年恆溫。」

  「哎喲,早知天天來游。」

  這時,女傭人進來說:「外邊有人送花來。」

  元東一怔,「花?」

  他走到門口。

  只見花店職員等他簽收,接著,從小型貨車搬下一盆梔子花,約大半個人高,結滿花蕾,有十來朵已經開了一半,香氣撲鼻。

  申元東看得呆了。

  等到明年花開時,親自給你送花來。

  他鼻子發酸,是,他還活著,他還可以收花。

  他扶著花枝發呆。

  學生們一路吵下來。

  「張彩清一直拿甲級,我們有許多懷疑。」

  「咄,賴恩安達遜得獎,豈非更加令人震驚。」

  「至少他是活人,總比學術界選舉公平,他們只願每年抬一個神主牌出來重新粉飾讚美一次。」

  大家哈哈大笑。

  元東挑一個清靜角落坐下。

  他在等待那清脆笑聲重新在申宅響起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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