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識她好像已經到過這間房子這個場合,她有點恍惚。
對,情調多像某年正印與她參加的網球比賽。
寧波緩緩走出區家後園的網球場,只見一片綠茵,區文辭與一女郎組成雙打,與另一對男女相持不下,圍觀者眾。
在這樣繁忙苦楚的都會生活裡,這班年輕男女居然可以覓得如此悠閒樂趣,這已與財富無關,寧波心想,沒有志氣出息真正好。
這也正是邵正印與區文辭分手的原因吧。
——「你今冬打算做什麼?」
「嗯,到溫哥華滑雪吧。」
「工作上有什麼計劃?」
「呵打算開設一家最先進佔地最廣的夜總會,名字都想好了,叫月圓會。」
心甘情願做夜總會領班。
邵正印怎麼肯夫唱婦隨。
壞是壞在並非每個富家子弟都如此耽於逸樂,正印知道許多二世祖在事業上願意打真軍,在商場上煉至金睛火眼,她就是喜歡比較,一比較便百病叢生,開始對丈夫失望。
呃,前夫。
分了手又覺得區文辭本性謙和,不是壞人。
但是區文辭已經傷了心,不大肯見她。
這場業餘網球賽直把時光推後了十多年,寧波握著杯子,真不相信她也曾經做過十六歲的少女。
再喝多一杯,難保不落下淚來。
她轉過頭,覺得自己與這個地方的氣氛格格不入,想即時離去。
可是自早上八時忙到下午四點,寧波已有點累,她在書房看到一張乳白色的絲絨沙發。
噫,不如人不知鬼不覺地睡上半小時。
她脫下外套,搭在身上,把面孔向著沙發內裡,一閉上眼睛就墮入黑甜鄉。
寧波在心底說:死亡如果只是這樣,就絲毫不見可怕,還醒來幹什麼呢?人世間紛紛擾擾,又沒有人愛她。
她睡得好不香甜。
醒來時根本不知身在何處,她睜開雙眼,一盞燈也沒有,通室漆黑,這是什麼地方?是學校宿舍,坯是父母的家,還有,這是幾時?父母剛離婚,還是她尚在留學?
寧波霍一聲站起來,才猛地想起這是叵家。
連忙摸索到電燈開關,書房才大放光明。
她鬆出一口氣,看看手錶,老天,已經晚上九點半,還不走等什麼時候?
她拾起手袋,又坐下來,托著頭,歎口氣,真要命,人老了,不經挨,竟在別人家裡一眠不起。
人客早已散去,傭人正在客廳收拾餐具,看見她,一怔,「二小姐,你怎麼在這裡?什麼時候來的?區先生整個下午在找你。」
傭人還稱她為二小姐,寧波不禁有點尷尬。
她搭訕問:「客人都走了?」
「只剩孫先生在廚房裡吃東西。」
「啊。」寧波打算溜走。
就在這個時候,她那不爭氣的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起來。
傭人笑,「二小姐,你也吃點吧。」
「好,我招呼自己,你繼續工作。」
走進廚房,只見一個男人比她先在那裡,背著門口,正在吃香聞十里的意大利番茄肉碎面,桌上還有一瓶紅酒。
她咳嗽一聲。
那人回過頭來,有點詫異,「他們都到月圓會跳舞去了。」
「呵是嗎?」
寧波取過一隻乾淨碟子,盛一大碟肉醬面,自顧自吃將起來。
說實話,區文辭無論有什麼缺點,也最少有一個優點,他知道什麼是美食,經他發掘,最普通的菜式也可以叫人讚賞不已。
寧波據案大嚼。
她又老實不客氣喝那瓶紅酒,一邊唔唔連聲,表示激賞。
然後,打開冰箱,找到巧克力冰淇淋,用大碗盛著,埋頭苦吃。
一句話都沒有。
吃完,用濕毛巾擦一把臉,打算打道回府。
那男子叫住她,「喂,你的手袋。」
她朝他笑一笑,接過它,掛在背上。
人家問她:「你是誰?」
寧波攤攤手,「相逢何必曾相識。」忍不住打一個飽呃。
對方伸出大手笑了,「我叫孫經武。」
「你好,我名江寧波。」
「原來你就是二小姐,久仰大名,如雷灌耳,文辭一整個下午都在找你。」
寧波歎口氣,「我累極了,在書房裡睡著了。」
「你是惟一有工作的人,當然會疲倦。」
這句話說到寧波心坎裡去,「你呢?你做不做事?」
「我放假,這次回來,為承繼遺產。」
寧波又緩緩坐下來,「那多不幸。」
那孫經武歎口氣,「我與家父多年不和,他一辭世,卻又把童年種種一股腦兒全勾劃起來,傷感得不能形容。」
「我們到客廳去說。」
寧波對這間屋子自然很熟悉,走到偏廳,自然有人斟上茶來。
這個時候,她又不那麼急著要走了。
她在柔和的光線下看著孫經武高大強壯的身形,忽然問:「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我可以肯定沒有。」
「或者在一個偶然的場合。」
「如果我見過你,一定會記得你。」
這真是最好的恭維。
此君叫人舒服。
偏廳的長窗外是游泳池,人散了,燈還開著,映得水光粼粼。
那些人幹嘛還要去月圓會?寧波覺得這樣坐著暫時不必理會下一季紡織品配額已是天底下最大樂事。
她的要求一向卑微。
寧波不捨得離去,許久許久許久,她都沒有機會與異性投機地傾談不相干的人與事了。
她的頭髮需要梳理,她的化妝早已掉盡,可是她覺得毫不相干。
她看看表,「十一點了。」十分訝異時間過得那麼快。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車。」
「如果時間不是太晚,你或許願意到舍下小坐。」
寧波十分意外,「你住在哪裡?」
她以為他住外國,是區文辭的客人,暫居區家。
「我就住隔壁十一號。」
「呵是區家鄰居,你過來幹什麼?」
那孫經武坦白笑著承認,「我天天過來吃三餐,區家的廚師首屈一指。」
寧波大笑起來。
「來,趕去看看你家。」
孫家佔地更廣,平房築在山坡上,坡下是整個海港的夜景,霓虹燈閃爍生光,像撒了一地的珠寶,美不勝收。
寧波站在山坡上怔住,此情此景,她不知在什麼時候明明經歷過,她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孫經式背著那一天一地闌珊的燈光笑道:「大駕光臨,蓽壁生輝。」
他家裡的裝飾與區家剛剛相反,區家堆山積海全是精品,多到煩多到膩,他家簡單考究,每件傢俱都精緻實用,沒有多餘的擺設裝飾。
書房尤其整潔,一張大書桌,一張椅子,一具電腦,一隻龐大的地球儀,連音響設備都欠奉。
大概他像她,一心不能二用。
寧波也是,工作時不能聽音樂。
他解釋:「我不懂室內裝修,承繼了這間屋子,打算長住,便照自己的需要置了幾件傢俱。」
有幾間房間還空著。
寧波問:「可以參觀你的睡房嗎?」
他推開睡房門。
大床大沙發大更衣室,寧波微笑。
難怪她覺得來過這裡,這種佈置與她的家何其相似。寧波側著頭想一想,「改天你也應該來我家。」
孫經武答:「一定,一定。」
他們倆在客廳坐下來,不知怎地,沒有開燈,只靠走廊一點點燈光。
寧波說:「告訴我,孫,你何以為生?」
無論承繼了多大筆遺產,一個人總得有工作。
「我專門幫客人買賣美國股票。」
這門職業不錯,寧波頷首。
孫經武眨眨眼笑笑,「還有什麼問題?」
寧波看著他,唏,挪揄我?必須還招,「還有一題:你有沒有一個毛茸茸的胸膛?」
孫經武料不到寧波那麼厲害,不過他表面不動聲色,反問:「你要不要現在就檢查?」
寧波瞇瞇笑,「稍後吧,總有機會。」
孫經武乘勝追擊,「什麼時候?希望不必等太久。」
寧波說:「白天吧,白天無論看什麼,都與晚上不一樣。」
至少意志力強些,腦筋清醒點。
「明天早上七點,我到府上接你。」
寧波疑惑,「那麼快,那麼早?」
他沒有回答,過了很久,他才說:「剛搬進來,我四處看了看,發覺這條私家路上,一共有三個單位,左邊是區家,右邊住一戶美國人,姓莊臣。我對自己說:與哪一家結交,到哪一宅去串門呢,我心有目的:年紀不小了,又時常覺得寂寞,渴望伴侶,區家時常高朋滿座,客似雲來,也許,我會在那裡找到我所盼望的人。」
寧波小心聆聽,她在專注的時候神情認真,有點像聽教訓的孩子,十分可愛。
孫經武的聲音越來越輕,「我跑區家跑了六個月,甚至在區文辭外出旅遊的時候,我都撳鈴到區家吃晚飯,心想:找不到人,混到吃的,也算不賴了,我在區家少說見過百來個女子,有人可愛,有人可怕,有人快樂,有人傷感,區家天天都有樂聲傳出,我晚晚都去觀光。」
寧波不出聲。
「然後今晚,你出現了,人是萬物之靈,多少有點靈感,你呢?你認為如何?」
過一會兒,寧波才答:「紅的燈,綠的酒,我看不清楚,一定要等太陽出來,我從不在晚上做任何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