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這樣擠迫越有靈感,晚上睡的時候把床上書籍搬到地上,白天起床又搬一次。
正印不只一次納罕,「真是怪人。」
寧波剛買了房子,背山面海,風景秀麗,書房寬敞無比,可是呆不住,兜個圈就想走。
在阿姨家她才有歸屬感。
阿姨最高興是這點。
辦公室也一樣,大房中再隔一間小房,秘書座位比她的舒適,她站起來時要掙扎一番,往往鉤爛襪子。
那一天,秘書說:「何先生找。」
到了這個年紀,認識的人漸多,記姓名的本事漸漸衰退,「何什麼先生?」
「何綽勉。」
「有這樣一個人嗎?」寧波茫然。
「江小姐,那是我們以前的公司秘書何綽勉。」
呵是,小何,那個小何。
「接進來接進來。」
秘書微笑退出。
「小何,好嗎?失蹤多年,別來無恙乎?」
何綽勉卻感動了,「寧波,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寧波暗叫一聲慚愧,急急施展她巧言令色的本事,「小何,你要是真想我記得你呢,五六年間也該寫封信送束花打個電話,不必音訊全無,令人牽掛。」
小何支支吾吾,頗不好意思。
「你是路過還是回流?」
「我回來定居。」
「我以為你去半年就會回來,怎麼要待六年後才回歸?」
「後來我到加拿大去了。」
「要花六年嗎?」
「後來,我結了婚。」
啊,寧波立刻收斂調笑語氣,「那多好。」
「後來,我又添了兩個孩子。」
這就難怪了。
「如今一家回來住在岳家,想找老朋友幫忙。」
「不要客氣,當盡綿力。」
「寧波,你果然熱誠如故。」
語氣中頗有感慨,可見已遭過白眼。
「我替你洗塵,闔府統請,你把聯絡電話告訴我,我替你安排一切,現在是我報答老鉅子的機會了。」
何君一聽,幾乎沒哽咽起來。
那是一個冬季,他回來約有一兩個月,從前的聯絡已經完全斷開,在報上看聘人廣告,薪水有限,不合心緒,他找過朋友,都朝著他打哈哈:「何君你最有辦法來去自如,我們怎麼和你爭。」他找江寧波,不過是掛念她,想敘敘舊,沒想到她一口承擔,胳臂可以走馬。
他連忙說:「我一個人出來。」
「不,我堅持一家人。」
「孩子們吵。」
「你放心,我有做阿姨的經驗,你還記得邵正印吧,嗨,那真是個人精……」
何綽勉笑了。
他仍然沒想到江寧波會周到至這種程度。
她在酒店餐廳訂了一間房間,帶來一男一女兩名助手,女的專門照顧孩子,男的幫她招呼何氏夫婦。
她比客人早到,何綽勉一進門便看到穿灰色凱斯米套裝配珍珠首飾的江寧波,一臉真誠笑容真有寧神作用,何綽勉放下心來,介紹妻兒。
三言兩語寧波便進入話題,問及何家四口衣食住行的問題,當著何太太的面,幫他編排。
——「你們回來得及時,移民潮剛開始,你倆已取得護照,先走一步,甚有見地,房屋價格此刻陷入低潮,趕快買入自住,我派人帶你去看,孩子們自然讀國際學校幼稚園,至於工作方面,我們永遠歡迎你。」
三言兩語,就把何家所有壓力卸掉。
也難怪要何綽勉把妻兒帶出來,免得人誤會。
這不只是一頓晚飯,這是一個小型會議。
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才散,寧波自有司機車子送客。
在車上,是助手先對寧波說:「那就是從前我們的公司秘書何先生?我都不認得了,老許多。」
是,整個人粗糙了,皮膚、失發、衣著、舉止、言語,不復當年爾雅細緻。
「結了婚,擔著一頭家,哪裡還拔得出時間精力修怖與進修。」
「那,犧牲是太大了。」
「所以我不肯結婚。」
年輕的助手問:「那我呢?」語氣驚惶。
「你急什麼,你才二十歲出頭。」
她又像放心了。
阿氏一家穿北美洲帶回來的冬裝,尼龍面子夾尼龍棉,漲鼓鼓,硬邦邦,衣管衣,人歸人,背在身上像只殼子,真正難看。
一看就知道他這幾年在加拿大的際遇不怎麼樣。
這時寧波已棄穿皮裘,統身凱斯米,輕、軟、暖,無與倫比,就一身裝扮已經將她與何綽勉分隔成兩個世界。
還有,她女覺男人的一雙手會粗糙,一定是過去幾年剪草洗碗全部親自動手緣故,何綽勉已變成一個標準家庭男人。
寧波輕輕把他的名字自溫馨冊中刪除。
他並沒有回到邵氏製衣工作,稍後他的機會來了,安頓好妻小,長征到上海為新老闆搞生意,年薪暴增,寧波很替他高興。
他們又見過一兩次面。
他關心她:「還沒有對象?」
寧波搖搖頭。
「當心蹉跎。」
寧波戲謔:「有能力的人都追求女明星去了。」
「你要求一向高。」
「不,有個要求,尚可照著指標完成大業,我,我沒有目標。」
「仍在追求真愛。」何某莞爾。
寧波瞪他一眼,「老何,你少取笑我。」
小何已變成老何了。
正印的意思是,最少結一次,最多一年或兩年後,離掉它,爭取生活經驗。
「你看你現在是個老小姐,某方面是一片空白。」
寧波把腳擱在歐圖曼椅上吃蘋果,聞言微笑,「你暗喻我性生活一片空白。」
「我沒有那麼大膽。」正印咕咕笑。
「正印你什麼話說不出來。」
「你現在見識廣,閱歷豐富,什麼沒穿過什麼沒吃過,從前能叫你興奮的人與事,今日已不能叫你揚起一角眉毛,你還能找到真愛?經您老法眼一瞄,統統小兒科,你還會愛上誰?」
寧波忽然跳起來,「囡囡在何處?哎呀呀,她準是在我房裡搗蛋,喂,我有重要文件,喂,囡囡
要到傍晚,才能把話題續下去。
「囡囡,將來寧波阿姨老了,坐在輪椅上,你會不會推我?」
那囡囡何等精靈,聞言躊躇,「不阿姨,我要去跳舞,你找我媽推你。」
寧波氣結,問正印:「你推不推我?」
「神經病,我與你同年,還健步如飛不成,屆時我自己還坐輪椅呢,怎麼推你!」
寧波氣餒,「好,我自己生六個孩子,準有一個孝順會服侍我。
「你不如多賺一點,老了聘請專家護理人員是正經。」
寧波非常惱怒,「囡囡我以後不再疼你。」
「別擔心,你看我母親多好,還偕男朋友游歐洲呢。」
「還是那個人。」寧波微笑。
「是呀,還是那個人,日久生情,現在連我見到他都有點尊敬,他令我母親快樂,功勞比我父親大。」
寧波緩緩說:「不過這些年來,她負責他生活開銷。」
「快樂無價。」
「你不介意就好。」
「唏,你試帶一夾現款到街上買歡樂來看看,物價飛漲呵小姐,我媽這次投資的回報率算是極高。」
寧波承認:「阿姨眼光一直好。」
正印說:「他也很願意為她奔走,總是尊她為大,討好她,這點完全真心。」
現在人人都想開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所謂啦。
第二天,正在忙,寧波接到一通私人電話。
「我是區文辭,寧波,週末我們打網球,一起來。」
這區文辭,是邵正印第二任丈夫,婚姻只維持了兩年,可是他對大姨江寧波卻有著不可磨滅的好印象。
「我不諳打球。」
「咄,誰叫你來打球,我介紹人給你。」
「文辭,我年紀不小了,怎麼還能老著面皮出來相親。」
「當來看看我,我們起碼三個月沒見面了。」
區文辭是富家子弟,為人天真活潑,寧波對他印象不壞,遠勝袁康候,可是這種場合她實在不想出現。
區文辭終於說:「星期六是我生日,寧波。你忘了。」
寧波根本沒有記得過,但至此,已不忍掃這個大孩子興頭,「我來一下子,要帶什麼嗎?」
「不用,你人來已經夠好,星期六中午十二時開始我在家恭候。」
「正印會來嗎?」
他猶自悻悻然,「正印?是誰?從沒聽過此名。」
所以說,世上哪有和平分手這件事,正是:可以和平,何用分手。
其實星期六寧波沒有空,她親自陪一個大客戶參觀廠房巡至中午,還需陪客吃飯。
客人是白手興家的美國女子,離婚後獨自創業,十來年間成績斐然,寧波十分敬佩她,對方很快覺察到這一點,與寧波惺惺相惜。
吃完飯已經三點多了,她接了個電話到區家,區文辭大聲叫:「你還沒來!」
「十分鐘就到。」
寧波把車子開得飛快,向山上奔去。
區家洋房門口停滿名貴跑車,寧波把車子放得比較遠,她只打算留一陣子,走的時候不妨礙人。
才走近大門已經聽到樂聲悠揚,笑談聲盈耳,屋內起碼有三五十個客人。
一時沒看見區文鋅,寧波找到冰鎮香檳瓶子,自斟自飲。
客人都年輕貌美,大部分穿著白色衣服,寧波拿著酒杯坐下來,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