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遞一杯熱可可給正印。
正印是那種精緻的孕婦,穿件大衣就完全看不出她已懷孕六十月,胚胎很幫忙,乖乖地一點也不妨礙母體如常操作,正印一向是幸運兒。
「那個巧克力蛋糕,噯,再來一塊。」
「不可以,今天配給已發放,明日請早。」
正印微微笑,「袁康候找過你?」
「你知道了?」
「我不見他,猜想他自然去找你。」
「奇怪,都以為我是好說客。」
「你轟走他?」
「他應慶幸我沒朝他扔手榴彈。」
「你好像憎恨男人。」
「他也算男人?我愛煞男人,可惜他不是男人。」
「對你來說,怎樣才算男人?」
「不是每個有男性生理特徵的人都算真正男子漢,男人要有勇氣承擔責任,愛護婦孺,有捨己為人的精神,帶頭吃苦……」
沒想到正印反而幫男人說話,「男人也是人,對血肉之軀要求無謂太高。」
「但是男人總得像男人,照目前男人水準看,我遲早成為同性戀者。」
「人家聽了這種論調會說話的。」
寧波微微笑,「你在乎人家說什麼嗎?」
「不,我才不理。」
「真好,我是你的同志。」
「寧波,你是冰清玉潔的一個人——」
寧波笑吟吟,「我有黑暗的一面不為人知,每夜,當人們熟睡,我逐家酒吧穿梭,去尋找肉慾的歡樂……」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
寧波氣餒。
「袁康候願意離婚。」
「你仍關心他婚姻狀況?」
正即答:「我對他說,這不是談判的條件,他應先爭取獨身,才來和我說話。」
寧波瞪大雙眼,嘩,大躍進,怎麼一回事?
正印笑笑解答了她的疑問:「因為我已不再愛他。」
不相愛,好說話。
寧波十分感慨。
正印說:「他說他會爭取。」
「相信我,十五年後,他照舊依然故我。」
「管他呢。」
這是正確態度,不能等任何人任何事,自己一定要有工作、娛樂、消遣。
這一章已經結束?又不見得,要待日後分曉。
傍晚阿姨回來,問道:「正印在嗎?」
「在睡覺,有點累。」
寧波推開臥室門,見正印躺在自幼睡的床上,床鋪被褥還簇新粉紅色,正印面孔也還十分稚嫩,寧波有點不明白,時間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她走近正印,在床沿坐下,握住正印的手,正印輕輕睜開雙眼。寧波說:「孩子與你會寂寞的,不如給他一個機會吧。」
正印訝異地問:「你呢?你就不怕寂寞?」
「我習慣了。」
「胡說,這種事永遠不會習慣。」
寧波靠在床頭,「我沒問題,你放心,日後,我也許會與人同居分居數次,或結婚離婚數次,創業、賺錢、成名……忙著呢。」
「你會不會找到那個人?」
「茫無頭緒,反正我沒閒著,管它哩!」
孩子在七個星期後出生,一點點大,放在氧氣箱裡,寧波天天去看她,那幼嬰容貌秀麗,五官精巧,一頭卷髮,像足了正印。
一天,在醫院門口碰見袁康候。
他愉快地說:「我正式離婚了。」
寧波訝異,這麼快?由此可兄如果真的要做,沒有難成之事。
經一事長一智,從此寧波相信這世上沒有離不成的婚。
之所以不離,大抵是當事人還不捨得離。
袁康候接著說:「嬰兒真漂亮可愛。」
講這話的時候,他面孔散發著興奮的光芒,寧波看在眼內,臉色稍霽,噫,此君人品不怎麼樣,可是此君倒是還算愛孩子。
這是他的福氣。
「孩子像母親,美媽生美女。」
「可不是。」寧波並沒有跟他談下去的意思。
「我與正印決定盡快結婚。」
寧波一怔。
「我的孩子總得跟我的姓。」
他的孩子,這麼說來,他是十分肯定啦,想必有證有據。
「恭喜你。」
「寧波,讓我將功贖罪?」
寧波嗤一聲笑,「什麼功,什麼罪?你有什麼功,如何去贖拋卻前妻的罪!」
真好笑!
寧波一轉頭走。
——三十二歲時——
往回看,邵正印想來想去不明白,怎麼會結過兩次婚。
寧波時常挪揄她:「少拿出來講,你自己都弄不懂,旁人更不瞭解,要求人分析,到精神科醫生處。」
正印怒道:「自小到大,我覺得你愛諷刺我,開頭還以為是多心,現在證實這是不折不扣的真相。」
寧波哎口氣,「真相是,我和你已發老了。」
正印笑,穿著大*套裝的她走到鏡子面前,端洋鏡中人,她搔首弄姿,然後附和地脫:「老了!」吁出一口氣。
於波知道她那祥勇敢乩老,是因力她一魚也不品老。
再注二十年,口氣也杵就不同,可能只肯承伙「我片大了」。
寧波加一句:「寸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正印看著寧波,「你可沒浪費寸同,你把邵氏製衣搞得天下知名,業績擴大百倍,成為上市公司,每期在美國時尚雜誌廣告費用,可在本市置一層兩房兩廳公寓,本行誰不曉得江寧波三個字。」
寧波駭笑,「你少誇張。」
正印也笑,「我媽說得對:寧波是還債女。」
「我為的是自己,你看我穿得好住得好,食有魚出有車。」
「寧波,你真神氣。」
「你看我這些皺紋,皆因來回來回地跑,看完老美的面孔看老英,現在還得走大陸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天累得歇斯底里,客人不是說笑話,我都亂笑不已。」
「可是你得到了你要的一切。」
「小姐,剛開頭而已,現在才叫作儲備軍火彈藥,有資格出去和人家打,從前?談也不要談。」
「我爸說,他從來沒想到邵氏製衣會有今天這局面。」
「上蒼往往最照顧沒有機心的人。」
「是,江董事。」
「別謙虛了,正印,你也有成績呀!掌管美資銀行東南亞大部分分行。」
正印居然謙曰:「一身銅臭。」
「邵正印借貸手法謹慎,甚為同事誹議,直至某傳媒大亨逝世倒台,幾乎所有銀行均水深火熱,大老闆慶幸之餘,論功行賞,於是抬捧邵正印。」
正印沉吟,「那次真險過剃頭,那公司代表帶著名牌鑽表來見我,並答允回佣百分之—……」
寧波笑問:「喂,如有外人聽見我們姐妹倆自吹自擂,會有什麼感想?」
「咄,此刻又沒外人,來,繼續吹牛,窮過癮。」
兩人笑得彎腰。
剎那間像回復到十六七歲模樣。
寧波說:「你看你多能幹,這樣兵荒馬亂,還能結兩次婚,生一個孩子,我差多了,交白卷。」
正印居然承認這都是成績,「真的,連邵正印都佩服邵正印,兩次離婚何等勞民傷財,養一個孩子得花多少時間心血。」
寧波收斂了笑容,「你看我們多偉大。」
「如今步入壯年,我得加緊進修養生之道,不攻,只守,起碼享受三數載再說。」
寧波說:「你說得對,我要向你傚法,這幾年最值得珍惜,趁父母還健康,我們尚有力氣,生活又上了軌道,該好好耍樂。」
正印抬起頭,「最好能夠戀愛。」
寧波笑了。
正印自嘲:「你看我這個戀愛專家,人家一見就怕。」
「你現在已有精神寄托。」
「是呀,像所有母親一樣,全副心思放在囡囡身上。」
真沒想到邵正印會和一般母親絲毫沒有分別。
囡囡的事比天大,一早分出尊卑,女尊母卑,凡事皆分先後,女先她後,那樣目無下塵,驕矜刁鑽的一個人,為了孩子,忽然低聲下氣,不怕累不怕髒,什麼都親力親為,親手服侍,使寧波覺得不可思議。
像孩子吃巧克力吃到一半忽然不想吞作勢要吐,寧波聽得魂不附體大聲叫嚷,正印走過來,若無其事便順手伸過去接,那還是戴著幾卡拉大方鑽的手!
又玩著玩著,寧波忽然聞到某種異味,又急得一額汗,「怎麼辦?要不要馬上回家?怎麼在街上清理?」好一個邵正印,不慌不忙,把孩子抱進大酒店找洗手間,不消五分鐘便搞妥出來。
以致寧波對阿姨說:「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怕髒。」
阿姨勸道:「統統交給保姆好了。」
「不,正印是對的,母親也得盡量參與,除非要上班,否則還是親自動手的好。」
「孩子養下來,你就不覺得臭。」
寧波打一個冷顫,不去想它。
第六章
如今囡囡已經六歲,拉得一手好提琴,時時演奏一曲,娛己娛人,特別受外婆讚賞。
她與母親住在一起,不過一有假期,就到外婆家寄宿。
至於寧波,她仍然陪著阿姨。
那張單人床,足足睡了四分一世妃,換過兩次床褥,始終不捨得扔掉。
她搔著頭皮,「別的床,睡不好。」
阿姨笑著說:「我們家董事長的閨房,可真樸素得緊。」
一床一幾一書桌一椅一書架一衣櫃,參考書文件全堆在地下,私人電腦放在床頭几上,人蹲在地上打字鍵,兩具電話一公一私放在牆角,傳真機擱衣櫃裡,用時才取出插上電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