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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門外傳來不勞的咆吼聲:「誰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這裡,你是誰?滾回運河街唐人埠雜貨店去。」

  艾歷遜勸說:「算了,一家一間房。」

  不虞的聲音:「我也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大嫂這樣說:「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回來做什麼?不虞是長於嫡孫,一切由他作主。」

  不勞尖叫:「不為,你在哪裡,你為什麼一聲不響?」

  不為只得開門出去,「在這裡。」

  不勞兩隻眼睛睜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陽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對付了我,就來鋤你,她這回可殺出唐人街了。」

  不為放下相機把手指放到嘴邊「噓——別吵著爸爸。」

  不勞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聲。

  這時保姨若無其事在樓下叫:「吃飯了。」

  眾人一聽,可不就是飢腸轆轆,尤其是占美及威利兩個男孩子,呼嘯一聲,搶到飯桌邊。保姨安排了大鍋百葉結肉湯,石斑粟米魚塊,洋蔥豬排這種最受孩子們歡迎的菜式。

  不虞連忙夾菜,「呵,有現成新鮮飯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餓了打開冰櫃自行覓食,微波爐暖一暖,又是一餐。

  兩家人忽然不再爭吵,一邊吃一邊「晤晤」聲表示讚賞。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干煎明蝦。香聞十里,眾人氣消,埋頭苦吃,不再言語。

  不為霸了兩隻大蝦,剝了殼,夾在小仍碗裡,又替小行盛湯。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聲。她的兩邊嘴角高低不一樣,平時不出聲也像在賦嘴,一個人,過了三十歲,總得對自己相貌負責,不得再責怪父母,不為覺得大嫂應設法改良這張嘴。

  這時,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著百葉結,表示想吃,不為連忙站起來為他張羅。於忠藝接過碟子去餵他。

  大家靜了片刻,老人一走開,又如狂風掃落葉。

  吃飽飯,人也不再煩躁。

  兩個男孩摸著肚子說:「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說:「從來沒吃過那樣好味道的豬排。」

  不勞冷笑說:「我們家飯菜一直這樣豐富。」

  艾歷遜問:「午飯也這樣吃大菜?」

  「中午多數吃麵,或是餃子。」

  「嘩。」

  吃完飯,大家散去,爭房間事件,不了了之。

  當晚,不為睡在書房的沙發上.

  半夜,有人啪一聲開亮了燈。

  不為嚇一跳,睜大眼睛發覺是老父。

  他摸進自己書房,輕輕坐下,靜靜地全神貫注玩拼圖遊戲。

  不為靠在沙發上看看父親,呵,他已經完完全全進入童真世界,忘卻紅塵所有煩惱。

  是不幸?不,是幸運才真。比起那些整日嘮嘮叨叨,抱怨子女不孝順,社會不公平的老人開心得多了。

  於忠藝跟著在門角出現。二十四小時護理老人,也算是辛苦。

  不為輕輕說:「勞駕你了。」

  他一怔,不出聲。

  「你看老爸,心無旁騖,根本看不見我們。」

  他點點頭。

  不為輕輕說:「兀鷹已經聞到氣息,在天空旋轉,預備降落——」

  「姑姑。」

  一抬頭,是小仍站在門口。她輕輕走到外公面前,看到拼圖,咦,他也會這個,於是坐在外公對面,與外公一起玩。

  不為說:「這孩子患軒氏症,是一種弱智最終她可以學會照顧自已,但是進不了正常人的瘋狂世界。」

  於忠藝仍然不出聲。

  她叫小仍——仍然有小小希望,比她小一歲的妹妹小行十分愛護她,她很幸運。」

  天漸漸亮了。

  「吃完早餐,我得搬出去。」

  於忠藝不響。

  「你得全力照顧老人,司機快來上工,不用擔心。」

  喝了碗粥。不為同保姨一起探訪母親。

  伍太太問:「你爸怎麼樣?」

  「很好。掛念你呢。」

  伍太太微笑,〔他還記得我?」

  「四十年夫妻,怎麼不記得?」

  伍太太咕噥,「阿保,我不要吃豬肝粥,你做些魚片粥來。」發牢騷。

  「你看保姨都瘦了,還吵她。」

  「我要出院,我掛住家裡。」

  「我去問過醫生。」

  「你們都回來了?」

  不為說:「家裡像個墟,保姨像在打理飯堂似。」

  伍太太問:「夠地方住嗎?」

  「夠擠一擠,沒問題。」並沒有提到自己要搬出去。

  醫生來看視,伍太太一隻手臂已不能轉彎,不為至為難過,但是她也知道人類有頑強生命力,不久母親便會忘記苦楚,從頭開始,活到八九十歲。

  不為伏在母親身上一動不動。她記得三四歲時最愛這樣做,直到把母親衣服團得稀皺。

  可是不虞同不勞一起來了,不為同上次一樣立刻退避。

  走到門外,小於把車子駛過來。

  「咦,你在這裡,我爸呢?」

  「他有女傭看著。」

  這是不為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像他性格。

  不為上了車,到翁戎辦公室去取鎖匙。發覺那裡是一間證券公司,人頭湧湧,忙碌不堪,沒人有時間抬起頭來,接待員把門匙交給她算數。

  翁戎住在半山小小一間公寓,有露台看海景,算是混得不錯,起碼有棲身之所,關上大門,自成一國,自由做人。

  不為有點羨慕。要急起直追了。

  不為把數碼相機裡的資料整理出來。她接收到哈拉昆出版社的電郵。

  正在忙,忽然莉莉找她。問得很奇怪:「照片裡那些吵架男女是推?像一套費裡尼電影裡的角色。」

  什麼,不為怔住,她不但誤拍了家人照片,而且把相片誤傳到出版社。

  真糊塗,她還不會用這架最新手提電腦。

  她只得回答:「我大哥不虞,以及二姐不勞。」

  「不虞是什麼意思?」

  「不怕,不疑惑。」

  「你父母一定是有識之士。」

  「不勞是不用勞力,也不用勞心,寧取逸樂。」

  〔好名字。」

  「父親患愛茲鹹馬症已到末期,家母小中風,一條手臂失靈,子女如兀鷹般回來爭產。」

  莉莉說:「那些孩子是你外甥侄子?」

  「正是。」

  「精彩,把照片給我。我們出一本專集。」

  「他們是我家人,不大好吧。」

  「你等錢用,可是?」

  「是。」不為低下頭。

  「有什麼是不能示眾的呢?越真摯越受歡迎。」

  「他們會同我脫離關係。」

  莉莉說:「依我看,你們之間,此刻也根本沒有什麼關係存在。」

  不為猶疑。「你們做過類似攝影專集嗎?」

  「出過一本叫《如何說再見》:一個女子自知患上不治之症,留下一本攝影集給她小女兒,已經銷到三十多版。」

  不為聳然動容。

  「這不過是初步構思,但是,你家人真上照,性格鮮明,有一個極之漂亮的少女——」

  「她是小仍,有智障。」

  「啊」輪到莉莉低呼〔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不為掛上電話。

  她躺到床上。

  翁戎的床褥,有一股隱約的香味。那是玫瑰花香,果然,案頭有一小瓶香水,叫黃昏玫瑰。種過大量玫瑰叢的人都會知道,玫瑰在清晨與黃昏的香味是完全不一樣的,朝早,玫瑰香氛清新淡雅,可是經過整日蒸曬,到了傍晚,襯著紫藍色天空,玫瑰會發出一種略為憔悴成熟的香味,有點像桂花,但不,它仍然是玫瑰。

  那是黃昏的玫瑰。

  讀文學的翁戎自然知道其中分別。

  只是,她此刻怎麼會跑到股票行去工作呢。一個人的旨趣與職業往往有天淵之別。

  還有,一個人的配偶與他所愛的人時時亦風馬牛不相及。

  翁戎床頭還有小小一架電視,無眠之夜,可以解悶。

  電話不停響,錄音留言。

  「翁,出來跳舞。」

  「翁,長週末我們揚帆出海。」

  〔翁,你欠我一頓飯及一瓶香檳。」

  但是,翁戎不重視他們,否則,為什麼連出差這樣大事都不告訴他們。

  不為要是願意,大可接收這班寂寞的男人。

  不為當然不願意。

  她把這幾年拍下來的照片連註解翻出來在手提電腦液晶屏上觀看。

  自己也不覺惻然,淚盈於睫。

  父親雙目那時還有焦點,現在已經失去。他的頭髮已全白,銀光閃閃,掉了大半,可是打理得整齊乾淨,全靠老妻照顧得宜,一個病人,還保留著尊嚴。

  一個人年紀大了才真正需要用錢。

  不為把父親的照片順年齡排列好,再把自己的照片打出一看,感慨得說不出話來。

  她一向自覺是那種越來越醜的少女,幼時滿頭濃髮,穿著漂亮的緞裙,專門為親友做小儐相。到了十一二歲忽然近視,又得箍牙一面孔都是鐵絲,又開始長面疤,醜得抬不起頭來,也不敢挺胸,怕人看到她正在發育的胸部……

  歲月就在指縫中溜走。除出這句陳腔濫調不足以形容時光飛逝的慘情。

  不為伏在床上。

  這時門鈴響了。

  門外是小於,他捧來水果飲料小,「保姨叫我送來,並且讓我接你回去吃飯。」

  不為點點頭,取過外套。

  「保姨說,這屋裡電話幾號?」

  「打我手提電話好了。」

  小於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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