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了咖啡店。
她到和平飯店找到莉莉,她正收拾雜物。
房間裡一天一地堆著工藝品,有巴掌大蝴蝶風箏及檀香扇,有大紅織錦百子圖被面,有各式吳錫大阿福泥娃娃劉關張及福祿壽,有五幅剪紙圖案,有毛筆硯台,印章印泥……
「嘩,整個上海搬回西方。」
莉莉沮喪:「行李一定超重。」
「這樣吧,我幫你帶回家郵寄到多市給你。」
「真的,你肯幫我?」
不為點點頭。
「我還看中一架屏風——」
「下次再來買吧,哪裡抬得動。」
「這是一個最五光十色的城市。」
兩人坐下來。
莉莉細細端詳不為。
「奇哉怪也。」
不為納,「什麼奇,什麼怪?」
「我在你臉上看到許多故事。」
「莉莉出版業如果不景氣了你可轉行看相。」
「你像是剛同一個喜歡的人分了手,眼角有遺憾的意思。」
不為一怔,咦,被她說中。
「是誰.是那個剪平頭的男子?」
不為沒有回答。
〔但是,你嘴角又帶笑意,好像千尋萬訪,終於遇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不為心中大奇,都被莉莉猜中,她似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你找到了對象?」
不為既不承認亦不否認。
莉莉遺憾,「那人不是我。J
不為更不敢搭腔。
莉莉一邊把衣物放進一隻大行李筐內,「那一定是個極之可愛的人。」
不為問:「可有找到適合原著?」
莉莉指一指一大疊磁盤。
不為大奇「什麼這樣先進?」
「而巳都已譯成流利的英語,附著作者簡介及近照,有人若果還這個不寫那個不屑,真會吃西北風。」
不為發呆,她真的脫節,對最新行情毫無瞭解。
「但是,他們寫得好嗎?」
「好極。」
不為氣餒,她坐到地上,捧著膝頭。
莉莉笑了,「藝術是生活全面性品味,這個條件你比他們優勝。〕
「像打仗一樣。」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他們寫什麼故事?」
「愛情嚮往、物質慾望、出國憧憬、美好生活理想,還有一個民族數千年的盼望。」
「嘩。」
「即使譯成英文,感性仍然強烈。〕
〔作者年齡呢?」
「我只要求十八至三十六歲的作者提供稿件。」
「會不會苛刻一點?」
莉莉解釋:「過了這個年紀,除非已經成名,否則文宇一定苦澀無味。」
「那你可稱滿載而歸。」
莉莉看著她,「不為,別墮後。」
「我盡力而為,不管該處是否一個競技場,我都會設法做到最好。」
縱使最好還不夠好,也沒有法子了。
「快把余稿傳到多市。」
不為點點頭。
她幫莉莉收拾行李。
不為時時做夢,大學畢業,好走了,收拾行裝回家,可是小小宿舍房間有許多許多東西,無論裝幾個箱子都裝不完,終於急得哭。
這種夢是什麼意思?
是不捨得走,抑或怕前路茫茫?
有一段日子,不為做夢只見滿嘴牙齒掉下,不痛,也不流血,只覺尷尬。後來心理醫生說掉牙,是代表怒火。
不為替莉莉的箱子拉好拉鏈。
「附近有個玉器市場我想去看看。」
「我替你還價。」
莉莉很高興。
本來只預備逗留三十分鐘,可是工藝品實在出色結果逛了足足一個鐘頭。
不為說:「我得走了,家母會牽記。」
莉莉點點頭「多市見。」
她倆緊緊擁抱,莉莉吻她額角。
不為叫車回旅館.保姨還未走,與伍太太各自捧著茶杯聊天。
不為同保姨說:「你也累了明大再來。」
她送保姨出去。
保姨依依不捨,「太太精神爽利,我很放心。」
她不知道師母已經病重。
「明日我來送你們飛機。」
保姨伸出手,輕輕撫摸不為面孔當她仍然只有五六歲,「為為,你見過阿忠了。」
「是。」
「他可有說什麼2」
不為微笑搖搖頭。
保姨低下頭,自言自語,「怎樣高攀呢,我知他心事,把你照片放在抽屜裡,有空取出看,特別喜歡學你穿白襯衫……唉。」
不為無言。
「不為。我知你一時不願安頓下來,你不過回來探親,即使……也不會挑這個傻小子。」
不為這時輕輕說:「忠藝是個好青年。」
「哪裡配得上你。」
〔保姨自幼把我帶大,愛惜我,把我看得特別好,其實我一無是處。」
「不為你最憨厚。」
於忠藝的車子來了。
不為在保姨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
保姨一生人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表白,不禁瞪大雙眼,手足無措。
不為拉開車門送她上車。
回到房間,發覺伍太太已經睡著。
旅館只得一間房二張床,不為洗把臉,躺在母親身邊。
幼時,她老渴望與媽媽睡,時時懇求,被兄姐嗤之以鼻,今日,輪到她陪母親。
半夜,伍太太醒來上衛生間,不為也一同醒來。
伍太太有點歉意。「不為,吵你睡覺。」
「不要緊。」
「我肚子有點餓。」
「我替你叫宵夜。」
不為打電話替母親叫一碗白粥。
粥來了,她服侍母親吃了半碗,替她漱了口。
伍大大感謂「你看這具臭皮囊老了多麼討厭。」
不為只是笑笑。
「掛住小仍小行她們,明日好走了。」
她躺下來,悠然入夢。
不為卻睡不著,坐在窗口,喝咖啡,等天亮。
她趁空打了幾通電話,辦了些事。
保姨帶著小於來送行,保姨恍然大悟的樣子。
道別時,伍太太使勁揮手,像個孩子。
不虞與大嫂在飛機場接她們。
不虞抱怨:「幸虧平安回來,我們兩日兩夜未曾合眼,擔足心事,都是不為多事。」
不為自小習慣受兄姐責怪,引以為常,照單全收從不反抗。
伍太太嘴角一直掛著微笑,臉容異常光潔,似年輕十年。
到了家,進大門的時候,她忽然雙腿一軟,幸虧子女一左一右扶住她。
她催大兒去接孫兒回來。
「快放學了媽你先睡一覺。」
不為悄悄通知了醫生。
孩子們放學回來,圍在伍太太身邊,各自取出測驗成績比較。
「才拿乙級,咦,我是甲,在班上我是算術王。」
「占美你也有失手的時候。」
「祖母這是我的圖畫,題目是一家人。」
伍太太微笑欣賞。
女傭上來輕輕說:「歐陽醫生來了。」
進來的都是歐陽慧中,「家父去醫院做手術,由我做一次替工。」
不虞詫異「歐陽醫生同我們家不為像一對姐妹,竟長得那麼像。」
孩子們出去,醫生診治,伍太太輕輕說: 「痛」
慧中替她注射,「進醫院觀察可好?」
不虞問:「好端端為何入院?」
慧中看看病人,伍太太仍不想說話。
這時連一向粗心大意的伍不虞也起了疑心,拉著醫生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慧中看向病人。
伍太太微微點點頭。
慧中把伍不虞拉到一旁輕輕說話。
只見那壯漢的眼淚忽然管籟落下。
不為別轉面孔。
那是一個陰大,醫生離去時,天漸漸下雨。
慧中說:「我去替伍太太辦入院手續。」
「慧中謝謝你。」
「應該的。」
伍太太對子女這樣說:「我快要去與你們父親見面,很是安樂,縱使牽掛你們,也顧不得了。」
那天晚上,小仍自夢中醒來,叫醒姑姑,這樣說:「我看見外公回來接外婆。」
不為緊緊抱著小仍,輕輕問:「外公白髮還是黑髮?」
「黑髮,穿西裝,戴領花,很漂亮。」
「外婆呢?」
「外婆很高興的跟著他走了,真不捨得。」
這時電話鈴響了。
是慧中的聲音:「不為,你們快來一次。」
不為立刻醒悟到是什麼一回事。
小仍已經看見他們走了,想必已經來不及。
不為叫醒各人。
大嫂還想撲粉,被大哥一手拍落粉盒,大家帶看孩子們趕去。
兩個歐陽醫生同時走出來搖搖頭。
伍不虞像瘋漢似放聲大哭,不為與孩子們坐在走廊上發呆。
她把一切安排得最好,放放心心地離去。
大嫂問:「她身有重病,為什麼不說?」
「一說出來,子孫臉上還好意思有笑容?人人愁眉苦面,還有什麼意思。」
大嫂一怔,低頭說是。
沒有人提到錢。
第二大清晨,不為通知姐姐。
到頭來,兩個女兒比兒子堅強,因為女兒早有預感,而兒子懵然不覺。
不為知會了宋律師。
宋這樣說:「星期五上午十時我來府上宣讀遺囑。」
不為把時間告訴兄姐。
大家穿著黑衣坐在客廳中食不下嚥。
孩子們在不為堅持下全體去了上學。
怨有頭債有主,毋需小孩也一起寢食不安。
不勞說:「終於可分產業了。」語氣中毫無歡喜。
不虞忽然慷慨地說:「三人平分吧。」
居然沒有人反對。
可見都叫母親的溫情感動。
不為沉默,過兩日宋律師一開口,一切水落石出。
不虞說:「新生意剛有點眉目,母親看不到了,上頭歡迎我們回去設廠呢,我們打算把西遊記設計成三部曲電子遊戲機,名宇都擬好了,叫『上天、入地、成道』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