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不為聽見走廊外有彭一聲巨響。
「什麼事?」她忘卻憂傷抬起頭來。
接著。又是一聲彭,整個醫務所都震動一下。
歐陽醫生像是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歎口氣放下筆,站起去探視。
不為跟在他身後。
她看到了奇景。
只見走廊上放著一架售賣汽水零食機器,一個女子正自遠處疾奔而至,飛腿踢向機器,發出膨然巨響。
歐陽醫生跌足,「慧中,你又幹什麼?」
原來那用詠春腿勁踢機器的正是歐陽慧中。
她笑嘻嘻答:「它又吃了我十塊錢。」
她父親拉著她,「噓,噓,別嚇人快進來。〕
不為迎上去,「你踢給方向了,看我的。」
好一個伍不為,她輕輕一轉身,提腿呼地一聲躍起踢向機器左邊.售賣機顫動兩下,忽然嘩嘩聲嘔吐,汽水罐與薯片包紛紛一起落下。
歐陽慧中歡呼一聲,拾起她應得份量。
「它欠我三罐可樂一包薯片。」
歐陽醫生連忙把她們兩人拉進醫務所。
老看護走出來瞪她倆一眼,「當心警察叔叔。」
歐陽慧中笑得彎腰。
「唉,伍不為,謝謝你,這罐汽水全世界最好喝。」
她還記得她。
不為驚喜,「你知道我名字?」
歐陽慧中看著她,「把母親當明瓷那樣攙扶的女兒自然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不為脫口說:「我也是。〕
慧中那種無拘無束的爽健美,發自內心散發攝力。
她們兩人攀談起來。
不為問:「下一站去何處?」
〔南美品塔貢尼亞冰川,不為,你是寫作人,應當行萬里路,別老在南歐葡萄園大紅花裡兜圈子,到印加部落去看古跡。」
不為心嚮往之,但是實事求事的她又忍不住問「如何沐浴?」
慧中大笑,「不為,你這樣婆媽,如何寫得好文章?」
不為羞愧。
取了藥,不為告辭。
慧中說:「我要診症,下次再談。」
不為返回走廊乘電梯,看到滾在地上的汽水罐,不禁會心微笑。
對於歐陽慧中她有極佳印象。
那曬得微棕的短髮,淺褐皮膚,大眼睛炯炯有神,牙齒雪白,身著簡潔衣褲,腳上一雙球鞋,怎樣看都英姿颯颯。
不為取了飛機票回家。
她看見大嫂呆呆坐書房。
不為取笑她:「你已知保險箱內空無一物,還坐這裡幹什麼?」
大嫂自言自語:「本以力回來三五七天,誰知住了下來。」
不為說:「你在那邊房子已經租出,了無牽掛。」
「你的房子呢?」
不為失笑,「我何來房產,我一向租住改裝貨倉,一斷租,必定收回。」
「那你回去怎辦?」
「先住幾日青年宿舍,重新找公寓。〕
「你不怕流離失所?」
不為聳聳肩,攤攤手。
「換了是我,會做噩夢。」
不為笑說:「我會努力置業。」
「對呀,小仍她們也可以來探訪。」
不為說:「這兩日我在聯絡房東,可是一時還找不到他。」
大嫂臉色很差。
不為問:「你有心事?」
「不為,我錯怪了你。」
呵,東窗事發,紙包不住火,她知道了。
「那女子寫了一封信給我,今早收到,我已拆閱。」
不為一怔,沒料到會有這一著,也算是厲害。
〔信寫得十分流利,文法也無錯誤,可見起碼讀到高中,她說你辭退她是因為她同伍不虞有染。」
不為沉默。
「窮心未盡,色心又起,怎麼辦?」
不為輕輕說:「可否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多年來拖著一個遲鈍女兒過活——」
「他也曾有過好日子,當年硅谷紅利百萬計。〕
「他急著買跑車遊艇,已全部花光。」
「試試共患難。」
「我實在累了。」
「那麼,上樓去睡一覺。」
「醒來也沒有意思。」她飲泣。
不為見勸之不醒,不禁生氣,「你想怎麼樣,是你的丈夫,你應當明白,他是老式男人,你最好佯裝不知,若果真的忍無可忍,不必多說,即辦離婚。」
齊家暢女土靜了下來。
「請念在孩子份上,尤其是小仍。〕
投鼠忌器。
齊家暢掩著臉。
不為提醒她:「帶著孩子回運河街雜貨店你行嗎?」
她緩慢地走上樓。
不為在她背後說:「一會叫你吃飯。」
你要吃飯嗎,想吃飽總得付出一點代價,要不辛勞工作,要不忍氣吞聲。
沒道理人家把你餵飽,又還得尊你為天神。
第二天,不為帶著母親出門。
不勞親自來接飛機。
伍太太不肯先往酒店休息,堅持要去婚紗店參觀。
到了店門連不為都覺得累,伍太太精神卻很好。
店裡生意並不致於客似雲來,但也不錯長期雇著一個模特兒,一套套衣裳穿出來給客人看,特別矜貴,架勢十足。
不為不住點頭。
伍太太想吃小籠包,不勞立刻差人出去買,店裡工人奇多,同工資廉宜有關,不勞叫他們穿上白衣黑褲,倒也整齊可觀。
伍太太說:「我放心了。」
這才回酒店去。
第二天一早又叫不為起來叫車往浦東。
不為累得雙眼睜不開來,也得服侍母親起床。
正在梳洗,有人按鈴,不為過去張望。
呵,天兵天將救星來了。
門外站著於忠藝及保姨。
不為把門拉開,快樂歡呼。
保姨搶進來扶住伍太太,「你來了怎麼不通知我?」
伍太太說:「給你一個驚喜。」
不為鬆一口氣,蹲在地上不願起來。
「我們接到二小姐電話立刻出來。」虧得不勞通風報訊。
「差一步我們就找到浦東去。」
「叫車子不容易呵,阿忠來了,叫他開車兜你們去吃早飯。」
保姨雙手不停幫伍太太穿衣著鞋。
不為又活潑起來,「我要吃地道上海點心。」
保姨說:「太太的鞋子有點緊。」
不為說:「保姨你細心,我去拎另一雙來試試。」
「這雙好。」
她攙扶伍太太。
伍太太笑,「一樣一雙手,阿保手臂有力承擔。」
保姨把伍太太頭髮仔細裹在一方絲巾裡。
他們出發去逛早市。
不為說:「忠藝,多謝你趕來。」
於忠藝微笑,「什麼話。」
他胖了一點,可見生活順心,仍然剪平頭穿卡其衣褲。
他開車兜了一個圈子,大清早,晨曦,市內有煙霞籠罩。朦朧中閃著太陽金光,路上人頭湧湧,不為好奇探望。
他們在一間小館子前停車,推門進去,地方十分雅致潔淨。
保姨作主,叫了幾款吃早飯的菜式。
不為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正在張望,於忠藝買了咖啡進來。
「呵」不為笑,「史達拔咖啡。」
吃了早餐,保姨與伍太太聚舊。
不為撥電話找莉莉。
她仍在床上,一聽不力來了,大喜, 「你特地來看我?」
「我陪家母探親。」
「呵,可抽空見個面嗎,我明朝回多倫多。」
「你真來去匆匆,下午三時,在你酒店大堂見。」
放下電話,聽得母親說:「……我想去邢家宅路。」
不為知道那是外公舊居,〔現在不叫這個路名了,此刻好像改作和平東路,半個世紀過去,老房子早已拆卸。」
於忠藝說:「未必。」
保姨說:「那麼,陪師母去看看。」
小轎車駛近那個老式住宅區。
「呀,還在。」
只見三層高磚屋外牆雖經過修茸亦相當殘舊,最奇突的是電線外露,似病人身上搭的維生管子,接住天台上魚骨電視天線。
一樣住著人家,婦女與孩子們上上落落,見了外人,好奇地看多一眼。
保姨輕聲問:〔是這一問嗎。」
伍太太說:「上去看看。」
「有人住在那裡呢。」
正在商量,一個中年太大氣呼呼地跑下來叫:「依偷我銅鈿,快還撥我!〕
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男孩竄出像一支箭般射出街。
中年太太撐著腰徒呼荷荷。
伍不太凝視那個穿寬身旗袍熨頭髮的婦人,忽然衝口而出:「姆媽。」
中年太大聽得有人叫馬馬,不禁轉過頭來看,她見到四個陌生人,於是揚起一角眉毛。
保姨一臉笑容解釋:「這位太太從前住在這裡。〕
「啊,是嗎。」
她不感興趣,咚咚咚走上舊木梯。
不為低聲問:「那位太太像外婆?」
伍太太點點頭。
不為惻然,知道母親忽然回到故居,滄茫間迷失在時間及空間裡。
保姨連忙說:「回去吧,我們回酒店聊天。」
不為與於忠藝在一間叫徐家匯的咖啡店小憩。
於忠藝只是微笑,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他畢竟是外人,非親非友,不過是伍家的一名前僱員。
不為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人與車。
於忠藝知道他與這可愛的洋化女一生也走不到一起,輕輕低頭。
凡有客人進來,咖啡座玻璃門都會發出叮叮響聲,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可是坐得腰酸,不為都不願起身。
終於時間到了。
他見她還帶著照相機,便說:「我替你拍照。」
不為點點頭,她輕輕說:「很高興認識你。」
他說:「不為,你豐富了我的生活。」
講得那樣文藝腔又動聽,使不為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