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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語氣有點淒涼,開明低下頭。

  她用手掩臉,「像我這種女子,二十五歲,已經老大,開明,你沒見過我年輕的時候吧。」

  子貴勸說:「你少擔心,還有十多二十年好美。」

  「子貴,十多歲時永遠不覺疲倦,跳舞到半夜回來挨母親責罵,索性再離家去吃宵夜溜躂到天亮。」

  「你很傷母親的心。」

  「不,母親一顆心早已破碎,不過拿我來借題發揮。」

  開明覺得她言之有理。

  子貴歎口氣,「看開明弄了一桌菜。」

  秀月說:「我來捧場。」

  真沒想到秀月可以吃那麼多,子貴食量也不小,看她們姐妹大快朵頤是人間樂事,開明很怕那種凡事裝蚊子哼,又動輒茶飯不思輾轉不寐的所謂美女。

  終於,開明看看表,「明早還要上班。」

  秀月抱怨:「開明最掃興。」

  子貴幫他,「除卻你,誰不用工作。」

  開明說,「我們告辭了。」

  上了車,開明才問:「秀月身上那件淡金色衣裳是什麼料子,從沒見過那種質地。」

  子貴微笑,「她是穿衣服專家,這一穿已穿掉人家幾十年開銷,那金絲叫萊魅,是她喜歡的料子之一,她還鍾意絲絨、奧根地紗及緞子,都是牽牽絆絆,不切實際的東西。」

  開明問,「她會不會上銀行?」

  「別小覷她,許多事上她比你精明。」

  「怎麼會,」開明說,「你看她何等浪擲生命。」

  子貴笑不可抑,「你居然以你的標準去衡量貝秀月,她覺得你我為區區五斗米日做夜做才是浪費人生。」

  開明抬起頭,「是嗎?」

  真沒想到邵富榮會迅速處理繼女的家事。

  他在電話裡找到許開明,「你下班到我公司來一趟。」

  約好六點半,開明早了五分鐘,在接待室等,邵富榮親身出來,「開明,這邊,」

  他開門見山,「我已約好山本明下星期一見面。」

  許開明很佩服,他是怎麼開的口?

  答案來了:「我直言我是貝秀月繼父。」

  那也好,直截了當。

  「原來,日本人不知道有我這個人,秀月從來不曾與他提及過,我只得說,我與他師父有過一面之緣。」

  許開明不得不小心翼翼:「他幹哪一行?」

  邵富榮笑一笑,「他與我一樣,投資餐館、酒店、夜總會生意。」

  「屆時我也想來見他。」

  「把子貴也叫來,人多勢眾,我們好講話。」

  開明忍不住笑出來。

  「秀月倒是不出現的好,這次她不告而別,的確叫男人下不了台。」

  「謝謝你邵先生。」

  邵富榮歎氣,「那是我所愛的女人的骨肉,我應當愛屋及烏。」

  開明稱讚他:「只有高尚的男人才會那樣想。」

  「是嗎,」邵富榮高興極了,「你真認為如此?開明,你我有時間應當時時見面。」

  又一次印證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句話。

  邵富榮又說:「秀月脾性與她母親非常相像,」聲音漸漸低下去,「我認識淑儀的時候,她也是二十五歲……」他忽然在該處噤聲,像是牽動太多情緒,不便再說下去。

  開明識趣地告辭。

  自有一名保鏢一直恭送他到電梯口。

  開明十分懂規矩,欠一欠身,「這位大哥請回。」

  那大漢連忙說:「叫我阿莊得了。」

  開明雀躍,即刻把消息告訴子貴。

  子貴也訝異,「那真是你的面子。」

  開明分析:「秀月對他無禮,已是多年前的事,大人不記這種仇,今日有順水推舟的機會,他便助我們一臂之力。」

  「不,」子貴說,「他已不愛我母親。」

  「但他始終覺得是一個責任。」

  子貴抬起頭,「也許。」

  在今時今日,那已經是難能可貴,胳臂走馬的好漢。

  那一日開明最早到,未來岳父給他一杯威士忌加冰,才喝一口,主角便來了。

  他高大英俊威猛,留著一臉阿鬍髭,穿最考究的西裝,帶著一個保鏢,用英語著他在外邊等。

  開明沒想到日本人一表人才,十分意外。

  那人看見許開明,也是一怔。

  邵富榮連忙介紹:「這是我二女婿。」

  日本人反應甚快,「幸會幸會。」

  這時門一打開,邵子貴進來。

  日本人面孔僵住,「秀月,在父親大人面前,說話無論如何須公道一點。」

  子貴知道他認錯人,笑一笑,溫柔地說:「秀月沒來,我是她妹妹子貴。」

  日本人驚疑,「天下竟有如此相似的人。」

  子貴走近與他握手,「姐夫喝杯什麼?」

  日本人吃軟不吃硬,這時鬆弛下來,攤攤手,「我想秀月回來。」

  邵富榮苦笑,「她那個脾氣,你我都領教過。」

  日本人像是回到家裡,終於找到理解他苦衷的人,訴苦道:「我丟下生意已有大半個月……」

  子貴勸說:「給她一點時間,也許她就回心轉意,你若咄咄逼人呢,她只有更加反感。」

  日本人訝異,「一模一樣兩個女孩子,怎麼你就如此合情合理。」

  子貴笑不可抑,「因為她長得比我美。」

  開明這時咳嗽一下,「我不認為如此。」

  大家都笑了。

  日本人問:「你們說我應該怎麼辦?」

  子貴說:「秀月的私蓄髮還給她也罷。」

  日本人低頭沉吟。

  子貴又說:「你又不在乎,落在人家耳中,只道你刻薄女子,何必賭氣。」

  日本人又歎氣。

  子貴說:「我知道你心思,你只怕她手上有了錢,更加遠走高飛。」

  日本人頷首。

  子貴又道:「那也叫作是沒有法子的事,是你的終歸是你的,不是你的,說什麼都不是你的。」

  日本人抬起頭,吁出一口氣,「你講得對。」

  子貴打鐵趁熱,「那你就把那瑞士戶口放給她吧。」

  日本人點點頭。

  「她還有一點首飾——」

  日本人揚揚手,「我著人帶來給她。」

  子貴沒有想到一切如此順利,水到渠成,她過去輕輕與日本人擁抱。

  日本人凝視子貴,「你也是個美人。」

  子貴笑。.日本人拍拍腦袋,「有理智的美人十分難得,」看著許開明,「你比我幸運。」

  開明說:「可是愛裡沒有理智,」他笑,「你一定熱戀過,此生無憾。」

  沒想到日本人說:「告訴秀月,我仍然等她。」

  邵富榮大聲道:「大家喝一杯,我們都是被征服的男子。」

  許開明笑。

  這時日本人忽然說:「我願意向岳父請教在本地投資夜總會之道。」

  「你有時間?我們慢慢再談。」

  許開明知道已經沒有他的事,便站起來告辭。

  道別之際,日本人握住子貴的手不放。

  終於出了門,子貴歎道:「不料他一往情深。」

  「我還以為他是個粗人。」

  子貴說:「我有約去見客戶,由你把好消息告訴秀月。」

  開明驚悸,「不,別叫我單獨去見秀月。」

  子貴笑罵:「你沒有問題吧?」

  開明只得應:「好好好,我去。」

  開明站在門外按了許久鈴都沒有人應,以為無人在家,剛想離去,走廊燈著了。

  沙啞的聲音,「是開明嗎?」

  「秀月,你怎麼了?」

  她開門,「我睡著了。」

  一看就知道是哭過了,眼睛鼻子紅紅,身上緊緊裹著件大毛巾浴袍,手上還拿著酒杯。

  「坐下,有好消息,山本答應把你那份還你。」

  可是秀月垂頭說:「不,我不要他的錢。」

  「那是你應得的。」

  「胡說,結婚又不是一份工作,怎麼可以賺取年薪,你們都怕我餓死,所以幫我向山本敲詐,不,我不要他的錢,我會自力更生。」

  開明不禁有點生氣,「如何爭氣,在香檳池中來往游一百次?」

  秀月無言。

  「實際一點好不好。」

  秀月說:「開明我知道你是真心為我。」

  那四個字令開明有點心酸,又有點高興,是,他的確真心為她。

  「此事多虧你奔走拉攏成全。」

  「唏,不要客氣。」

  「看我,一塌糊塗。」她飲位。

  「你今日情緒欠佳。」

  秀月走到另一角落去掩臉哭泣。

  第五章

  美人應該如此徹底糊塗的吧,從頭到尾,不知想要什麼,或是幾時要,要些什麼。

  秀月像一隻小動物般蜷縮在沙發裡,室內燈光幽暗,開明有點恍惚,他站起來,輕輕走向秀月。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開明猛地抬起頭,一額汗,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他急急去應門,腳步踉蹌,門外站著子貴,詫異問「為何不開燈?一片漆黑。」

  一邊走進來一邊脫長大衣。

  「秀月呢?」

  一眼看到她睡在沙發上,子貴替她收拾酒杯,坐在沙發邊再輕輕喚她。

  開明只覺得他一背脊汗洋洋而下。

  干貴意外地抬起頭,「咦,睡著了。」

  開明連忙說:「我來的時候她已經喝得差不多。」

  子貴聞言歎口氣,「來,把她抱到房裡去。」

  開明雙手亂搖,「讓她在沙發上睡一宵好了。」

  子貴點點頭,到房中取出薄被,蓋在姐姐身上。」

  「她一定是聽到好消息鬆弛下來就睡著了。」

  開明只能說:「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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