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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開明手心冒汗。

  「我想看看新居。」

  「好,我馬上陪你去。」

  「我就在你公司樓下電梯大堂。」

  「我立刻下來。」

  許開明速速取過外套下樓,一邊吩咐秘書取銷下午一切約會。

  這真不像他,可是他也是人,人總有越軌的時候。

  貝秀月在樓下等他,她心情頗好,看到開明迎上來,用戴著手套的手替他撥正領帶。

  「來,帶我路。」

  路上她絮絮告訴開明她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辦一家畫廊好不好?」

  「不會有生意。」

  「那麼,開一間水晶店。」

  開明笑,「幾隻名牌子都早有代理商。」

  「那麼,你教我做裝修。」

  「那是極端辛苦的一個行業。」

  「開明,你怎麼老潑我冷水。」

  「這,對不起。」

  她笑了,「我也知自己毫無專長,我與邵子貴是兩個人,母親討厭我是因為我太像她,而且又走上了她當年的老路,我惟一的本事是做別人的女伴。」

  開明不出聲。

  貝秀月說:「你看你,開明,你真能做到愛屋及烏。」

  開明輕輕說:「你並不是烏鴉。」

  貝秀月低下頭笑,「子貴與我說你,一說一兩個小時不停,你像她說的一樣好,有過之而不及。」

  開明謙遜道:「我太幸運。」

  抵達新居,開明用鎖匙啟門,讓她進去參觀。

  工人喝茶去了,只餘三兩個人在髹漆。

  貝秀月轉一個圈,十分訝異,「開明,你完全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開明很高興,「真的嗎?」

  「看樣子下星期可以搬進來。」

  開明說:「我替你定了些傢俱,子貴說你喜歡柔軟大張的沙發與床。」

  感覺上這個也是他的家,也由他一手一腳佈置。

  「謝謝你,開明。」

  「舉手之勞耳。」走到樓下,她說,「開明,我一隻手套漏放在窗台上了。」

  他服侍她上車,「你等我,我替你去拿。」

  他在窗台上看到她的皮手套,穿得有點舊,脫下也有手指的模印,拿著它有點像握著她的手,開明輕輕把手套握在手中一會兒。

  然後才急急下樓。

  在車上,她同他說:「開明,我需要你介紹一個精明的離婚律師給我。」

  許開明十分關注,「還有麻煩嗎?」

  秀月吁出一口氣,「有,怎麼沒有,他要留難我。」

  人們處理離婚總是處理得那樣壞。

  「他扣留所有我應得的財產。」

  「那是不公平的。」

  「聽,聽。」

  「或者,你需要的不是律師,而是一個談判專家。」

  「誰,誰可以代表我?」貝秀月有點絕望。

  是晚,許開明自告奮勇,與子貴說,願意與日本人見面。

  子貴沉默一會兒才說:「你大概不知來龍去脈。」

  「請說。」

  「那日本人叫山本,據說同野寇堂有點牽連,這次秀月挾帶私逃,他居然到這裡來求她,已是天大恩典,你還去同他談財產問題?」

  許開明不以為然,「秀月生活需要開銷,他前頭人淪落了他面子上也不好看。」

  子貴沒好氣,「我不相信你居然斗膽毛遂自薦,你憑什麼去見他?」

  「貝秀月是我大姨。」

  「那麼,是我不好,給你那樣麻煩的姻親。」

  開明輕輕說:「有人命中的確會招惹比較嚕嗦的人與事,大家應該幫她解決事情,你說是不是?」

  「這件事你我不宜插手,除非——」

  「除非怎麼樣?」開明一心一意要幫她。

  「除非邵先生願意出來講一兩句話。」

  開明一怔,邵家有許多事他剛剛開始知道端倪。

  子貴講得很含蓄:「我後父頗認得一些人。」

  「那去求他好了。」

  子貴搖搖頭,「我與姐姐均非他親生,是我又還好些,自小叫他父親,姐姐與他沒有感情。」

  開明當然也看到其中難處。

  子貴說下去:「而且,已經不愛他,卻又留戀他的錢財,似乎有點滑稽,我不會那樣做,也不贊成人家那樣做。」

  子貴就是這點難能可貴。

  「可是,」開明仍然說,「她沒有謀生本領。」

  子貴凝視開明,「一個人到了二十五歲而沒有工作能力,你說應該怪誰。」

  開明微笑,「你說的是道理,但秀月是我們的親人。」

  子貴吁出一口氣,「你講得對。」

  邵富榮撥出時間在辦公室見許開明。

  他和顏悅色,「一切都準備好了吧,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我一向疼愛子貴,她從沒令我失望過。孩子裡數她功課品格最好。」

  看得出與子貴是有真感情。

  開明欠了欠身,「都由邵先生栽培。」

  邵富榮看著女婿,「開明,別多管閒事,你的世界,就你和子貴那樣大,容不得別人,聽說你密鑼緊鼓籌備啟業,請允我投資。」

  開明賠笑,不語。

  半晌邵富榮歎口氣,「打老鼠忌著玉瓶兒,你也是為著子貴才上來的吧。」

  不,許開明心底想,我不是為子貴,我為貝秀月。

  邵富榮說:「子貴這孩子一直是我的幸運星,她一到我家我生意就蒸蒸日上,八五年前後,我不能決定置地產還是買股票,正與她母親商量,她清晰地和我說,地產,結果一個黑色星期五股票全軍覆沒……」

  開明微笑,「邵先生心中一定早有分數。」

  邵富榮笑,「開明你與子貴一般懂事。」

  許開明打鐵趁熱,「請幫我們做中間人。」

  邵富榮歎口氣,「你叫我怎麼同山本明說?喂,我繼女嫌你配不起他,可是,你得付她贍養費供她餘生揮霍?」

  開明沒想到岳父如此富幽默感,不禁笑出來。

  就在這時候,秘書敲門進來,「邵先生,四小姐來了。」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子貴滿面笑容走進來叫聲爸爸,然後看開明一眼,「他來幹什麼,」頓一頓,「可是為著新公司地址沒下落?」

  邵富榮說:「不不不,他不是為自己,他是為你。」

  子貴調一杯威士忌給繼父,「他為我?」

  開明一一看在眼內,心中惻然,子貴自幼寄人籬下,一早學會如何討繼父歡心,如今已做慣做熟,一切像發自內心,當年,想必經過一番掙扎。

  貝秀月就沒有這樣馴服,她情願在其他親戚家流離,兩姐妹,不知誰吃苦比誰更多。

  邵富榮身後放著他大太太所生二子一女的照片,銀相架再精緻考究,照片中人相貌也還是十分平庸,可是他們一切都與生俱來,不用像子貴那樣,辛辛苦苦去賺取。

  許開明心中充滿憐惜。

  邵富榮說:「寫字樓包在我身上。」

  那件事他沒有直接應允。

  開明知道話說到此地為止,不宜再嚕嗦。

  邵富榮問:「公務局裡你可有朋友?」

  「有好幾位老同學。」

  「那好,有幾件事你幫我打聽打聽……」

  半小時後他們告辭。

  開明笑,「幸虧你來了。」

  「他有無答允?」

  開明答:「沒有,但把家事與他商量是應該的。」

  子貴嗒然,「他已有許久沒有看母親,她是失寵了。」

  開明勸慰:「岳母年紀已大,你我孝敬她已經足夠。」

  「我記得我念小學之際,他最愛她,一進門就喊:淑儀,淑儀,一直叫個不停。」

  明知她有兩個孩子還是與她在一起,也就很相愛了。

  「母親那時帶著兩個孩子,已經窮途潦倒,又無工作能力,情況尷尬。」

  所以子貴才一定堅持經濟獨立吧。

  「邵富榮救了我們。」

  「他們在何處認識?」

  「他是我生父的債主。」

  「你生父是什麼人?」

  「一個敗家的二世祖。」子貴不願多說。

  可以想像容貌俊美,生活品味高超,否則,怎麼會養得出那樣的女兒。

  子貴忽然說:「開明,不如我們明天立刻結婚吧。」

  「那也好,我們即時飛到拉斯維加斯去。」

  子貴又躊躇,「還是,壓後婚期?我覺得還沒準備好。」

  許開明輕輕摟住未婚妻,「別怕別怕,邵子貴,一切會安然無恙。」

  子貴有點緊張,忽然飲泣。

  這是婚前正常現象,婚後一切是個未知數,當然會引起若乾焦慮彷徨。

  老實說,此刻開明內心亦有一絲惶惶然。

  貝秀月搬進新居,請許開明吃飯。

  開明與子貴到了,發覺廚房冷清清,菜堆在一角無人處理。

  「這是怎麼一回事?」

  秀月沮喪,「本來借阿笑,阿笑臨時有事不來。」

  子貴笑,「別急,把我們的工人叫來,開明,今晚你大展身手。」

  秀月看著他倆,「子貴,你有開明等於有了一切。」

  子貴笑,「是嗎,我還以為有雙手即有一切。」

  「那麼,你如虎添翼。」

  片刻傭人來到,開明捲起袖子,大顯神通。

  他看到廚房角堆著一箱箱香檳,像人家礦泉水與汽水那樣處理,就更加瞭解為何這位大姨絕對不能放棄贍養費。

  上菜時秀月已經有點醉,用手托著頭,不勝酒力,可是並無牢騷。

  子貴看著姐姐,「耳環怎麼只得一隻了,這種金絲雀鑽很難配得回來。」

  秀月卻不懊惱,「終於搬了出來,兜兜轉轉,晃眼十年,彷彿原地踏步,人卻老了。」咭咭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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