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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中午他到百貨公司的化妝品櫃檯參觀。

  他對售貨員說:「有一種香味,十分清幽,可是又帶人的氣息,像是剛出了一點汗的樣子。」

  售貨員駭笑,「有那樣的香水嗎,先生,每種香水在不同的人身上都會散發稍為不同的香味,沒有牌子名字,可能需要踏遍天下呢。」

  許開明笑了,「那麼,由你推薦一隻吧。」

  售貨員說;「買一瓶『夜間飛行』給她吧。」

  開明道謝離去。

  他為自己的行為深深訝異。

  他站在街角鎮定一下,走上宇宙公司,邵子貴的助手認識他,一見,連忙迎上來,「許先生,邵小姐知道你來嗎?她出去了,」他取出袋中的香水,笑笑,交給那女孩子,「請替我交給她,」然後轉身離去。

  那女孩子歎口氣,看者他背影消失,對同事說:「唉,前世不知須做多少好事,才能嫁於此人,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羨煞旁人。」

  同事有同感:「那樣英俊,天天看著就夠開心,還有,家底也好,又是專業人士,做他妻子,生活當然無憂,大可在家專心養孩子,而子女又必定遺傳優秀,聰明漂亮……」

  許開明當然沒有聽到這番話,但心中一片蒼茫。

  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有一把極細微的聲音說:「你認錯了人。」

  開明自然不服,辯曰:「認錯了誰?」

  「你在等的是貝秀月,可是心急,看到邵子貴,誤會是她,許開明,你認錯人。」

  「不!」許開明大聲叫出來,自己都嚇一跳。

  下午五點鐘的他看上去居然有點憔悴,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連忙換襯衫刮鬍髭。

  外頭,有人正問他秘書:「你可見過許開明換襯衫?」

  秘書忠誠地拉下臉,「別調戲我上司,因為他比常人漂亮。」

  「咄,沙灘上大把有得看,什麼稀奇!」

  秘書擠擠眼,「但那不是許開明。」

  「喂,有沒有?」

  「從沒有,他十分謹慎。」

  這時許開明推開門出來,把兩個女孩子嚇一跳。

  她倆還有下文:「同樣是眼睛鼻子嘴巴,不知怎地,他的就是好看。」

  「你見過邵小姐吧?」

  「噯,也只有她配他。」

  那日傍晚,他去接子貴,見她上車,嚇一大跳。

  「你的頭髮!」

  剪短了,式樣做得與姐姐一模一樣,若不是子貴穿著整齊套裝,許開明一定會再一次認錯人。

  子貴訝異,「開明你何故驚怖?」

  「你剪髮為什麼不與我商量?」

  「這樣的小事一一」

  「不不,這不是小事。」

  「那麼,再度留長也就是了。」

  「那需要多久?三年、四年?」

  子貴從未見過許開明那麼激烈的反應,不禁好笑,「一定可以恢復舊觀。」

  許開明看著那一頭短卷髮,無比錯愕,都說孿生兒有奇異的互相感應,果然,一個剪掉頭髮,另一個也隨即去鉸短。

  「現在多方便,每朝起床淋浴時連帶洗一下即可上班。」

  開明氣結;「不如光頭。」

  子貴只得笑著保證,「下次一定與你商量。」

  「還有下次?」

  子貴並不了解開明心底那認錯人的恐懼。

  「上我家去。」

  「今天我們去吃雲吞麵。」

  「我想多陪母親。」

  「不是有你姐姐嗎?」

  「她出去見那日本人。」

  啊找上門來了。

  「他一直求她回去。」

  「好,吃了飯馬上走。」

  邵太太十分苦惱。

  一頓飯牢騷不絕,一改平日溫婉。

  「開明,你多吃一塊滷牛肉,唉,做母親真難,秀月為什麼不像子貴呢,我也不明白,一對雙生子,出生時間只差十分鐘,對母親的態度,卻天南地北,開明,我再給你盛點湯,阿笑做的洋涇濱羅宋湯還不錯,一個事事以我為重,一個事事與我作對。」

  子貴勸道:「媽,兩個有一個中已經夠好。」

  許開明忍著笑,唯唯諾諾。

  「開明,秀月不嘗試瞭解我,她有什麼差池,人家一定怪我管教不嚴。」

  「不會的,媽,一人做事一人當。」

  邵太太悲哀了,「人家怎麼看我,我知道,我的孩子也連帶受罪,像子貴,要比同輩做得好過三倍,才會叫人家接受她。」

  子貴說:「媽,我已勝過表兄弟姐妹十倍不止了。」

  開明沒想到子貴會這樣誇張,哈一聲笑。

  邵太太又歎氣,「我女婿勝他們百倍才真。」

  開明連忙說:「媽太誇獎啦。」

  邵太太忽然哭了。

  開明立刻去絞熱毛巾。

  開明知道邵太太感懷身世,故一味安慰。

  邵太太緩緩止住悲傷,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這時,大女兒也回來了。

  她穿著一件寬身舊絲絨長大衣,外國人叫搖擺款式那種,進得屋來,朝各人點點頭,一雙亮晶晶眼睛看著許開明一會兒,隨即垂頭坐下。

  開明走近她,才發覺那件絲絨大衣是剪毛貂皮,不知怎地柔軟得似一塊布料。

  這時,子貴也跟著過來,「外頭在下雨?」

  可不是,大衣上有雨漬,貝秀月站起來,脫下外套,開明看到她裡邊穿一件黑色紗衣,低胸襯裙。

  她的衣服全部都不切實際,用來做純裝飾,可是每一件都有強烈效果,穿在她身上,好看得不得了。

  她似乎很疲倦,開明去替她斟一杯酒。

  兩姐妹坐一起,她似她的影子,她像她的複印,可是氣質上有微妙的分別。

  開明聽得子貴問:「他怎麼說?」

  「叫我回去,如果願意,可住在紐約或是巴黎。」

  「你怎麼想?」

  「他紐約已經另外有人。」

  連聲音都一模一樣,像一個人在讀劇本上的對白,自己一對一答。

  「你拒絕了他?」

  「是,」長長一聲歎息,「我需要自由,我在他那裡不快樂。」

  「他反應如何?」

  「沒有上次那麼憤怒,」訕笑,「有點進步。」

  開明在這個時候把酒遞過去,貝秀月接過,一飲而盡。

  「我想搬出去,在這裡我不敢抽煙不敢夜歸。」

  子貴說:「媽媽的意思是——」

  她姐姐答:「我活在世上,目的並非為遵守她的意思。」

  子貴也歎氣,終於說:「看房子,找開明幫忙好了。」

  許開明吃一驚,「我,我——」

  子貴看著未婚夫,「你怎麼了?」

  開明連忙說:「我馬上去進行。」

  貝秀月輕輕說:「麻煩你了開明。」她回臥室去。

  第四章

  子貴說:「這幾天她不眠不休,累到極點,真沒想到分手會那麼痛苦。」

  開明不語,也許,她是為前程擔心,現在出是出來了,可是將來的生活又如何呢,她身邊可有足夠餘生用的錢?她會不會怕寂寞?

  「搬出去也是好的,她與母親始終合不來。」

  許開明真把這件事當作他的任務。

  他到處去幫她找房子。

  都會裡居住環境並不理想,也無太多選擇,她一個人,即使富有,住獨立花園洋房也不適合,郊外更嫌隔涉,許開明頗傷腦筋,大廈房子一幢一幢似骨牌,有全海景的似大風坳,一颳風屋子不住搖晃,低一些只能在屋縫中看風景,要不客廳與人家客廳窗子只差幾公尺。

  還是要在老式公寓裡找。

  子貴看過幾幢說:「裝修費用倒是其次,她要求也不高,天地萬物,髹成白色已經滿意,只是需時長久,怕她不耐煩。」

  「子貴,你對姐姐真好。」

  她坐在空屋的地板上,「假如弟弟還在的話,你還不是那樣對他。」

  許開明抬頭看天花板,「倘若弟弟還在,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看,我們是同一路人。」

  「就是這間好了,」開明說,「我找人替她趕工。」

  子貴笑,「拜託你了。」

  開明應了一聲。

  子貴又說;「別忘了婚期是二月十五。」

  開明嚇一跳,發呆,真的,所有大小事宜一定要在二月十日之前趕出來。

  他還沒有試禮服。

  「趕得及嗎?」

  開明的語氣平淡一如與老闆應對:「沒問題,綽綽有餘。」

  好友兼同事周家信見他忙得不可開交,因問:「新房不是早已經佈置好了嗎?」

  「這是我大姨的新居。」

  「嘩,包辦老婆娘家全體裝修事宜。」

  許開明笑,「你要有心理準備,將來,她的事也就是你的事。」

  周家信得意洋洋說:「所以,有妝奩到底值得些。」

  「你進行得怎麼樣了?」

  周家信答:「我極幸運,劉翁重視我的才學不計較我家境普通,他對我很好,支持我自立門戶。開明,不日我會把計劃書給你看,工字不山頭,好多自己出來接生意,你說是不是。」

  開明點點頭。

  那日回到公司,他聽了一通電話。

  對方才喂一聲,他邊換襯衫邊說:「讓我猜,子貴,你想念我,你想聽我的聲音,你等不及……」

  對方咳嗽一聲,「開明,你認錯人了。」

  許開明又一次漲紅了臉,連忙把脫掉一半的襯衫重新穿上,還急急扣上紐扣。

  「我是秀月。」

  「你倆聲音一模一樣。」

  「連你都那麼說,」她輕笑,「可見確是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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