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你們見到馬可了?馬可有沒有問起賽爾斯族的歷史?」
我說沒有。
「這老小子。可是他托我送一樣東西給季兄,」他取出一隻包裹放桌上。「同時我們少爺希望季兄一起拔冗到我們那裹住幾天,少爺想瞧瞧盼瞇小姐。」
瑞芳說:「當然,當然,我們一定到。」
「這一陣少爺實在是忙,否則一定親自來請,」宋路加笑,「少奶奶呢,十年也不出一次門,她是難得離開屋子的,所以只好由我代表,季兄準備好,只要撥一個電話給我。」
「太感謝了。」
盼妮一直在旁邊靜靜的聽,一臉的盼望。
我猶疑一刻問:「馬可呢?到時會不會見到馬可?」
宋路加說:「馬可不會回來。」
我問:「聖誕也不回家?」
「馬可有事激惱了家父,家父見到他心煩,所以暫時叫他離得遠遠的。」
「啊。」我看盼妮一眼。
「季兄。」
「何事?」我問。
「季兄現在是自由作者?」他忽然問一句。
「是。」我答。
「我們少爺有意思邀季兄整理一點資料。」
我說:「義不容辭。」
「好極了。」他站起來告辭,「到時交予你過目。」
盼妮一聽馬可不在,根本不打算到瑞士去,情願留在紐約參加同學們的派對,我很反感,盼妮應該走一趟多謝宋夫人。
瑞芳偏要她回香港陪外公,盼妮初步也答應下來。
所以最後啟程往瑞士的只有我們三人。
我叮囑盼妮,讓她告訴外公,農曆年我們一定回香港。
出發之前瑞芳照例又緊張起來。
她說:「這一回我們一定可以見到宋榭珊。」
宋家在瑞士的房子大概可以算是「總部」了。
瑞芳說:「以我父親的能力,也絕對辦不到這樣的房子,」她實在是詫異,「宋家到底是什麼來歷?」
我原本想開玩笑,說句,「也許是和坤的後代,或是沈萬三的承繼人。」可是到底沒說出來。
鮑老先生的財產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現在他的女兒季鮑瑞芳公開承認他家與宋氏不能比。
瑞芳說:「最主要有許多東西根本是錢買不到的。」
我們抵步的時候,被宋路加安置在圖書室中。他請我們坐.然後去通知宋醫生,自有女傭人來提我們的行李上樓。
宋總管出來與我們寒暄一番,抱抱盼瞇,叫我們到樓上客房休息。
他跟傭人說:「季先生太太住少奶奶隔壁那間。」
女傭推開房門,禮貌地帶我們進去。
屋子收拾得實在整齊,全部中式,有獨立的小客廳連書房。睡房裝飾簡單,放一架檀香翡翠屏風。
盼瞇坐在沙發上,抱著洋娃娃玩。
瑞芳略為不安。
我說:「你看你,又在擔心了。」
瑞芳抬起頭,「少堂,我覺得事情很蹊蹺。」
「怎麼會?」我莫名其妙。
「在圖書室你有沒有看到那一列照片?」
「哪一列照片?」
「唉,季少堂,你這個人簡直不長腦袋,」她低聲說,「圖書室書架上那一列銀鏡框——」
我問:「你看到誰的照片?瑪麗蓮夢露簽名送宋家明的照片?」
「別打岔!」瑞芳沉聲說,「我看到的照片人物全是轉變中國近代歷史的主要角色。」
我抬起頭。
「季少堂,用用你的腦子,你難道還不明白宋家是什麼人?」
我心底一涼,倒不怎麼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當勉強,我伸手摸摸翡翠屏風,「依你說,這架屏風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說:「我所不明的,他們為什麼不瞞著我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
「瑞芳,」我與她坐在床沿,「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不必追究朋友的來龍去脈。」
「可是他們有什麼意圖?」瑞芳懷疑的問。
「放心,不會是謀財害命。」
「你還說笑?」瑞芳問,「你不怕會捲入別人的漩渦?」
我搖搖頭。
瑞芳歎口氣,「只要他們醫得好盼瞇……」
有人敲門,我開門,門外是宋路加。
他說:「我們少爺在書房。」
「好,我馬上來。」
瑞芳說:「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醫生說聲對不起。」
宋三帶我走到書房,我看見兩個人正坐在那裡下棋,面向著我的是宋家明,背著我的是一個女子。
宋三微笑著向我擺擺手,暗示我坐下,然後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著我。黑髮挽成低低的一個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樣子。一件黑色絲旗袍是寬身的,我連她的身材都瞧不見。
他們在下圍棋,因為棋盤是特製的一張矮茶几,所以我把那一盤佈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時也看到宋夫人的一隻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謝她,但是他們夫妻倆全神貫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擾。
我只是看著他們兩個人。同時又擔心宋夫人會忽然轉過頭來,更擔心她一轉過頭來,而我看到的只是個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盤上正在比氣,已到「長氣吃五眼」的結果。白子尚有兩口氣,而黑子也只有一口氣了。
宋夫人執白子,宋家明執的是黑子,看樣子這盤棋還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回轉來,看見我還坐在那裡,向我笑笑,故意地輕輕咳嗽一聲。
宋家明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我。他馬上笑著站起來。
我剛想與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卻緩緩的轉過頭來。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臉,便呆在那裡,連話都不會說了,只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臉上無半點血色,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宋榭珊,我心頭不禁湧出「美若天仙」這四個字來。她肌膚晶瑩如玉,週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幻似真,實非塵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發覺宋家明已緊握著我的手。
我連忙鎮靜下來,結結巴巴地說:「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園真是難為你了,不知傷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說:「小事情,小事情。」
這時瑞芳也下來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後就急急地與她握手道謝。
宋家明問:「小盼瞇呢?」
瑞芳答:「睡著了。」
瑞芳的應對姿態非常得體,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對盼瞇醫病這件事是緊張的,甚至可以說她這次在聖誕到瑞士來,百分之九十九是為了替盼瞇動手術。
當天晚上我們看到了約翰、保羅與路加。他們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邊,的確恭敬有加,但卻又沒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當宋氏夫妻坐下的時候,他們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飯的時候,大家才一起坐。
馬可沒有回來。
宋家明決定第二天清晨,趕在節日前替盼瞇動手術。
瑞芳在客房裡難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風前與她談別的事。
我說我一生中沒見過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順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夠令人為她赴湯蹈火。
瑞芳說:「她一整夜除了微笑,並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美是美麗,可是不像活人。」
我點點頭。
「連年齡都看不出來,說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無蛛絲馬跡可尋,整個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問:「她今天可沒有戴首飾,她鑲了那麼多首飾幹嗎?」
端芳說:「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飾。咱們家到底也不是暴發戶,女人們上超級市場也得戴著幾百卡拉鑽石。」
我打個呵欠。
「如果他們真是我們想像中的他們……」瑞芳說。
我說到正題上去:「你是決定要為盼瞇動腦部手術?」
「是。」
「女兒是你生的,」我說,「這種決定由你來做比較好。」
瑞芳把寧波人的倔強施展出來,「我知道危險程度強,但是我已經決定了。」
「她會有生命危險?」
「不會,宋家明醫生是國手。」
「國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過去看盼瞇,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時張開乾澀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個園子的風信子花。
宋醫生把盼瞇帶到醫院去,又帶了回來。手術的時間最後定於明早。
盼瞇抱著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後跟我說:「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鴿。」
我聽不明白,看著瑞芳。
宋夫人這時微笑說:「在醫院馬可看她無聊。變魔術給她看。」
瑞芳笑問:「是變白鴿?」
「是。」
「馬可來了?」我問。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說:「沒想到馬可還能變魔術。」
她與宋榭珊攀識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著瑞芳:「家明的手術做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明天我們去看他。」
瑞芳蒼白起來,「看手術?不不,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