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候,宋馬可推開會客室的門進來。
幾日不見,他益發英俊了,一隻手上纏著紗布。他先叫:「榭珊——」然後看到了我們,「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說:「你爹爹找你呢。」
「我這就去。」他說。
瑞芳笑:「多謝你變鴿子給盼瞇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戲。」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進來,繃著臉跟他說:「爹找你。」
馬可一轉頭就走出會客室。
第四章
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氣壓下去,才跟我說:「對不起。季兄,真是見笑了。」
我忙答:「年輕人多數這樣。」
宋榭珊說:「我也早說過,馬可只是年輕。」
宋二不怎麼敢辯駁,他對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說:「幸虧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這四個字,他們已經提過多次,我認為最後他們會提出一個我不能拒絕的要求,使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究竟他們要我做的是什麼事?我這個人並無利用價值,我只會寫幾篇小說,除此之外一竅不通。
宋二說:「少奶奶不該讓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說。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只是笑了一笑。
我仍覺得宋榭珊沒有喜怒哀樂,別人的感情至少會在雙眼中露出來,但是宋榭珊連眼睛裡都不起一絲變化。瑞芳說得對,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帶我們在大屋四周遊覽。
宋二是個可敬可愛的人,我益發覺得與他如兄弟一般,異常合得來。
「這間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個遜位皇帝,因此裝修得很好,我們不過搬了點擺設來,一應俱備。」他說,「我們少爺很怕熱鬧,他喜歡靜。」
我們走在花園中,心曠神怡,瑞芳說:「家父也喜歡靜,可惜他總是放不下事業,不能找到—處這樣的地方退休。」
宋二說:「鮑老先生也許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說:「我會回去勸他。」
我笑說:「這裡最懂得養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寫三個月的稿子,其餘的日子掛名做研究,其實是閒蕩。」
宋二改正我:「是閒雲野鶴。」
園子的一角飛出一隻隻鴿子,我很詫異。
宋二說:「是馬可,馬可遲早要被父親剝皮的。」
瑞芳笑出來。
我們走近去。
我看見盼瞇穿著一套粉紅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張小凳子上。
在她面前有一個小型舞台,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丑樣子,做著啞劇的手勢,在肩膀上、腋下、背後,不停地變出一隻隻白鴿,神乎其技,看得我們眼花繚亂。小盼瞇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驚歎:「呀!真沒想到馬可會這一套。」
「彫蟲小技!」宋二不以為然。
馬可看見我們,向我們招手,我老實不客氣,坐在草地上欣賞起來。
只見馬可把白鴿無窮無盡的變出來,揮上天空,任由它們自由的飛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鴿隨時出現。
終於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畢,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來,小盼瞇撲上去,他抱起盼瞇親她的臉,「我的小面孔,可愛的小面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麼?」
「小面孔,你看盼瞇的臉多小巧精緻。」
瑞芳高興地說:「我從沒聽過更美的綽號。」
「謝謝你。」馬可也很開心。
我笑著對盼瞇道:「瞇瞇,你現在有個名字叫小面孔。」
瑞芳說:「難得你們都不嫌瞇瞇。」
馬可坐在草地上,凝視小盼瞇的憨笑,然後說:「我們之間,她是最幸福的。」
宋二說:「馬可的廢話最多。」
我看瑞芳一眼,瑞芳輕輕提醒我:「宋醫生也有這個說法。」
宋二跟他弟弟說:「馬可,你在這裡也是耗,左右沒事,還是回紐約去吧。」
馬可不悅問:「這難道不是我的家?」
宋二說:「你把這裡當家,就該聽爹的話,守著點。」
馬可「霍」地站起來,「二哥,這些人當中,就數你最瞭解我,你也這麼朽腐,現在什麼年代了,你們還做夢!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會成功的。」
「馬可!」宋二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馬可指著他:「二哥,你想想看,你仔細想想,難道我竟說錯了?我們一家子連宋家明在內。為什麼而生,又為什麼而死——」
「夠了!」宋二暴喝一聲。
瑞芳與我丟一個眼色,我連忙把馬可拉在一
邊。
瑞芳對宋二說:「我們到那邊走走,我喜歡那片白色風信子,好清幽的一陣杏仁香。」她頓時把宋二拉開了。
這邊馬可還在吼:「二哥,一切只是幻像,你們何不醒覺?」
我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麼,但忍不住拍一下馬可的背脊,「好了,好了。」
我與馬可繞過噴泉。
我教訓他:「你怎麼跟哥哥吵架?」
他悲哀的垂下頭,臉上小丑的化妝是那麼明艷,看上去更加詭秘。
我說:「我陪你去洗把臉。」
毫不諱言,我對這小子有特別好感,是否因為盼妮的緣故?
馬可說:「這整個計劃是瘋狂的自殺行為,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行不通,但還是一意孤行,漫無目的地犧牲。」
「馬可,我不明白你的話,」我很坦白,「這也許是你們宋氏家族的秘密,你別對我透露太多。」
他低頭.把我的話回味良久。
「不要緊,」我笑,「年紀輕輕,總是衝動。」我停一停,「馬可,有一句話我想問你,你覺得小女盼妮如何?」
馬可茫然問:「盼妮?」
我硬著頭皮:「實不相瞞,盼妮對你很有好感。」
馬可這才會過意來,他微笑,「季兄,我這一生,如我兄弟一樣,沒有打算成家立室。」
我很詫異,「為什麼?我正想問,令兄與你一表人才.卻都是孤家寡人,難道要求太高,難覓淑女?」
「我們身負使命,無謂誤己誤人。」他說。
我心中暗暗吃驚。
「況且,」他抬起頭,「我心目中只有一個女人,我對她的愛念至死不渝。」
我忍不住問:「是令堂嗎?」
「不,我們自小喪母,對母親有懷念無感情。」
莫非年輕的馬可另有傷心史?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我不便追問。
誰知他自己說了出來:「是宋榭珊。」
我「唉呀」一聲。
馬可苦笑,「不管你們怎麼想,我只愛她—人。」
我把手擱在他肩膀上,「馬可,你年紀很輕,來日方長,天涯處處有芳草,何必這樣死心眼?」
他看著我,「我的日子不長久了。」
我一方面覺得他的話當不了真,另一方面鼻子卻酸起來。
「馬可,別說了。」
「季兄,我勸你一句,你趕快收拾了行李離開這裡,你好端端的,別捲入漩渦。」
「可是我孩子明天要由宋醫生動手術。」我說。
「天下又不是只得宋家明一個腦科醫生。季兄,你是聰明人,恐怕早已看出端倪,如果你堅持留著不走,他們會以為你默允幫手。」
我攤攤手,「馬可,明人之前不打暗話,你們即使要搞革命,我不過是個寫小說的人,有什麼利用價值?我能幫上什麼忙?」
「二哥要你整理資料,把宋家過去發生的事與將來的計劃公諸於世,你知道得太多之後,就算事後離得開這裡,宋家有的是敵人,他們不會放過你。」
我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馬可這一番話我怔怔的聽在耳中,儘管日頭溫暖的照在身上,我雙腳卻似踏在雲中。
我問:「這個計劃進行有多久了?」
馬可說:「遠在我出生之前,我是為這個計劃而來到世界的,連宋家明本人都是一具傀儡,為了某人的私慾……」他悲哀地仰起頭。
「你們——如果你們不贊同這個計劃,難道不能夠反抗?」
「我是為了宋榭珊留下來的,她是最無辜的一個.我總得照顧她。」
我說:「宋家明本人——」
「他並沒有權欲。」馬可說。
宋二遠遠走來。
他跟馬可說:「爹找你。」
馬可不再分辯,轉身就走。
宋二深意的看我一眼,「馬可對你說了很多?」
「不少。」我說。
他不出聲。
我問:「他說的那是事實?」
宋二不答。
我沉默一會兒問:「為什麼找上我?」
宋二說:「季兄,你的話說錯了,是你千辛萬苦的找上了我們,記得嗎?」
我的臉漲紅,有點怒意,我把他們當朋友。他們卻來這一招。
我冷冷的問:「現在即使離開這裡,我想也已經太遲了?宋家明的敵人早已盯住了我?」
宋二嚴肅的說:「季兄,有些人默默的活一輩子——」
我吼叫:「我情願默默的活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們這種夢!什麼人上台做什麼,對我這種老百姓有什麼關係?」
宋二歎一口氣。
這時候有人接口說:「季少堂,你親口說過,你還是中國人,你沒有放棄國籍。」
我轉頭,看到宋路加。